孙剑平
每个人都有过登高的体验,在僻静处我们奔向顶峰,感到自己升得那么高,以至忘却了日常生活环境和所有令人心烦的事。在那样一种境地中,在那样一种心态中,我们不禁会想起一段著名的箴言:
“与人为伍若如乌云蔽日,
缄默就是阳光;
与人为伍若是猜忌重重,
缄默就是欣喜;
与人为伍若似黄铜,
缄默就是黄金。”
但是,缄默并不会如此轻易地得到,当我们出发,奔向那寄予期望的小山丘之前,如果想起这样一句话,也许是大有裨益的:“幻想中的金子比比皆是,得到金子你却必须去筛淘把它从其他物质中挖掘出来。”
美国后期浪漫主义文学家荷蒙·麦尔威利写道:“所有深刻的东西和深刻的感情,都以缄默为先导,又为缄默所伴随。”激越中,他发出更为肯定的,雷鸣般的呐喊:“缄默是宇宙对人类的普遍敬献。”这位绝世之作《白鲸》的作者,在他生前曾经从公众中隐去过30多年,甚至有些人以为他已经死去。然而,也就是在世人所普遍认为的黑暗、无望和自我湮没的漫长岁月中,麦尔威利却带着自己最后的作品出现了——明快的《比利巴德的故事》,而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则是在他死后,大约过了半个世纪才得以确立。这表明,缄默像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回报的东西一样,非常有价值。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宗教导师往往是缄默的鉴赏家、爱护者。
我们必须去争取缄默,使它不是无有,而是存在;不是虚空,而是充盈。缄默不仅是某种暂时的停顿,而且是醉人的境地,在那里,空间得以净化,时间得以停留,周边得以自我伸展。在缄默中,我们常说,听见自己在思索,但更真切的是,我们听见自己没有思索,而是越过了自己,陷入了超过自己思想所允的更深刻境地。在缄默中,我们可以说,我们听到另外一个人在思索。
缄默也是应答。在缄默中,我们能够听到这个喧嚣世界背后的某种东西。那是一种协同状态,它超越了人们的意念所创造的各种学说和纷争。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关于他生命中精神上的故事要诉说,那么每个人都有一份精神上的缄默要保持。
缄默是人们奉献给神圣的贡品。做礼拜的地方也是缄默的地方,教徒们进入圣殿时脱掉语言如同脱掉鞋子。“缄默的时刻”是人们给予某人的最高荣誉,正是在那一时刻,我们头脑中的杂念终止了,另外什么东西接管了它。“发誓缄默”对圣人来讲是最高的奉献行为。
缄默,可以说是信任的终极领地:在那里,我们相信自己是自在的;在那里,我们相信别人理解了我们未说的话;在那里,我们相信最高的和谐不证自明。失落时我们爱不停地说,自在时我们则不语;跟陌生人我们没话找话,跟亲近的人我们则共享一份安宁。
我们都知道,语言是多么不忠。人们经常用它来掩盖自己的窘迫、空虚和对由缄默所带来的更大空间的恐怖。“说话,说话,说话”。我们身不由己,受制于闲聊的专横。语言经常成为撒谎、传言、作伪承诺的工具。有人说,闲聊是魔鬼的运动场,缄默是天使的运动场,不无道理。
当然,有声音存在的时空,就像日常生活存在的时空,是我们所不能缺少的。但,声音最大的魅力是当它休止的时候,在缄默中,好像世界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每样东西都像雨后的早晨那样清新。如果说声音是我们生命在这个世界的信号,缄默就是我们生命在未来世界的音乐,是我们所知的与星际最为和谐的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