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懋庸
德国近几年来出版了好几种评论原民主德国领导人埃里希·昂纳克的书。有的书名极尖锐。象佩·普拉茨比尔斯基所写的《作案现场:政治局》。这位作者曾任原民主德国总检察院刑事案件新闻发言人,经常在电视中露面。
另一本书《当墙倒塌的时候》出自和昂纳克关系密切的埃贡·克伦茨。克伦茨一九五一年作为一名少先队代表,第一次见到昂纳克。那时克伦茨十四岁,昂纳克三十八岁。克伦茨请求昂纳克签名,昂满足了孩子的愿望,并鼓励他进一步成为自由德国青年盟员。
一九八一年,已经是政治局候补委员和国务委员的克伦茨,拿了一本出版不久的昂纳克的自传《我的经历》又一次请昂纳克签名。昂纳克在扉页上写下“给我最亲密的朋友和战友埃贡。埃里希·昂纳克。一九八一年六月四日”这行字。
一九八九年,克伦茨领头策划并主持十月十八日的德国统一社会党十届九中全会,通过了解除昂纳克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议,很快又把他开除出党。开除的决定是由克伦茨亲自去通知昂纳克的。克伦茨接替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职务。执政仅五十天,他也下了台。闲居时写起书来。
这本书透露了不少东德当年的内部情况。例如,“柏林墙”在计划中时的秘密代号为“第二道中国长城”。当年民主德国决策人使用这个代号,也许想到柏林墙是国界墙。各国国界上一般只有界碑,谁也无力筑墙。而长城可说是古代中国国界墙。可是长城蜿蜒在崇山峻岭、茫茫大漠,总长约六千七百公里,墙高为五点七米或八点五米。柏林墙只穿过一个市,目的是封锁西柏林。长一五五公里,高三米半。比之为长城,未免唐突,至少是不伦。不过人家从未公开用过。
克伦茨还谈到建墙的经过。
克伦茨以“知情人”的身份,透露了不少当年东德的内情。这种“忏悔”的态度,博得了一些人的好感和同情。但是,克伦茨当年的急切逢迎的姿态,历历在目,可他讳莫如深,对自己的错误更只字不提。在某种程度说,今日的洗刷更增加了人们对他的人品的猜疑,很难使人完全谅解。
另一种态度是昂纳克。这见于在德国出版的另一本书,名叫《下台》。实际上是两位作家莱·安德尔特和沃·赫尔茨贝格对昂纳克的采访录。此外还有梅·璃曼和埃·特云普勒写的《从乌布利希到昂纳克》,以及写昂纳克左右手而兼及昂纳克的《民主德国的掘墓人》(江逊著);君特·米塔克:《怎样毁掉统一社会党的国家》等等。
昂纳克在法庭上骄傲而倔强。每次出庭,服装笔挺,昂首四顾。他不承认指控他的任何“罪行”。例如建立柏林墙和对越墙者开枪。他说建墙是当时冷战下的必须措施。至于开枪,他说如果听任每个人都可以离开民主德国,那么民主德国早在一九六一年就消失了。昂纳克更不承认这场审判,因为一个国家的法庭无权审判另一个不同制度国家的领导人。欣赏昂纳克的傲慢和倔强的不乏人在,觉得他远胜另一个惊惶失措的受审者,原安全部首脑米尔克。德国报刊称昂纳克为“倔老头”。
但是,不少原民主德国公民却欣赏不了昂纳克。随着审判,揭出了许多原来不为人知的内幕。诸如柏林墙下开枪的细节、被击毙者的名单、高级领导人在资本主义国家的秘密贸易、“人口买卖”(指批准放行某些民主德国人来换取高额的西德马克),等等。
对于柏林墙下的开枪事件,昂纳克承认是可悲的。但他表示当时不得不如此。从政府来讲并非毫无道理。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听任国民偷越边界。可这对于被杀者的家庭终归是难以愈合的伤口。一个被杀者的母亲本以为她的儿子失踪,她曾上书昂纳克请求帮助,没有回音。这时才知道真相的她倍感伤心,几乎碰死在一段残墙上。
当原民主德国公民听到昂纳克讲民主德国失败的原因时,他们更加恼怒。昂纳克在法庭声明中说:“社会主义在德国失败的原因主要是,而且恰恰是因为,民主德国的公民象在他们之前的其他德国人一样,作出了错误的选择”。昂纳克这里所讲的其他德国人,是指一九三三年选择希特勒的德国人。昂纳克还说,失败是由于联邦德国用物质来引诱,而“许多民主德国公民经不住这种引诱,他们做了联邦德国政治家希望他们做的事情:‘他们用双脚投了票”。这么说,实际上是把责任推给了群众。
原民主德国公民正从一个制度转入另一个陌生的制度,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承受着压力。他们成为“东德佬”。统一初期的兴奋逐渐消失,失望、愤恚甚至幻灭之感加重。四十年家国,一朝解体。而原来的领导人竟说,他们要对这一切负责。
普拉茨比尔斯基在他的书中说,他在法院候审室见到昂纳克。原料想昂纳克至少有些痛心的颜色。谁知当他刚走进去,昂纳克象见到老熟人似的,轻松地喊道:“呵哈,我早就在电视上认识您了。”普拉茨比尔斯基说,昂纳克不是什么不屈,而是毫无愧疚感和责任感。
法庭确实不是昂纳克总结教训和进行自我批评的合适场合。可惜他在其他场合所讲的话,和法庭上讲的完全一样,什么自我批评也不作,这使得许多同情者也遗憾。
克伦茨不肯批评自己,只批评别人;昂纳克完全拒绝一切批评,遑论自我批评。古人谓,“千古艰难唯一死”,在今日,也许自我批评也是“千苦艰难”,说不定比死还更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