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 柯
《读书》二期载有《漫记萧公权先生》一文,文中称:《萧公权全集》已在台湾出版,共九册,第一册曰“道高犹许后生闻”,包括自传、书信和谈话录,题名采自他一九四四年赋赠吴宓两律第二首中的诗句;第二册曰“小桐阴馆诗词”,则是用萧先生五十岁前寓居成都时的斋名名其书。很想一读此两种,可惜求致大不易。“漫记”谓萧先生一九四八年去台湾,未经年而赴美,遂留美直至逝世,一住三十三年。他在西方学术界,虽嘉言孔彰,誉望甚隆,但由于历史、文化的隔阂,其理蕴三昧,殆未必能得到彼邦人士几许通解;而去国既久,此间学者复又缺少闻知,于是造致学术的断层,慨叹“后生不知先儒,似成常事,今日来谈一代通儒萧公权先生,近乎发掘出土文物,不免怆然”。并谓他那“道高犹许后生闻”称扬吴宓的诗句,“虽述其实,然终竟是后生不得闻,这已是时代的悲哀,不只是萧吴两先生的寂寞了。”味此感怆,殊难恝置,文中因提到吴宓,说及“别有一文《想起了吴雨僧先生》,载拙集《往事如烟怀逝者》”,而我对该书的出版,却茫然无知,不禁回遑。乃试写小柬,向足当信息库兼藏书家的宋远先生探问,竟得假阅,捧读欢然有喜,不能无记。
“往事”一书共收文二十三篇,自序云:它“不是我的回忆录,而是怀人集”。故篇名中类皆包举人名,惟末尾两篇忆《文萃》、忆上海《大公报》稍见不同,“乃以事为经,以人为纬”,但因“所写之事,往往涉及集中所怀的逝者”,遂以“外二篇”名之,仍合编为一集。作为谦称对其所怀逝者“的生平事迹,特别是几位硕学大师学问事业的卓越贡献”,“非我所敢得妄议”,故所写“不作求全之记载”,“只是就身之所经,缕述管窥”。然而即使真只一“管”,但此管窥到的光影,终究是风月同天,所以自序又说:这些各有不同的“思想、经历、学术与作为”的逝者,体现出共同的时代命运。作者唐振常先生是史学家,此书是他有心要“写点与历史研究无关的文章,活动一下筋骨,以免手僵”,但是“身之所经”,何莫非史?“时代的命运”,当然更是历史的课题,只是不用比事质疑、考证检校的手法,增添一分情感的音色罢了。试看《留侯世家》的结尾,太史公这般写道:“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岂不是史家之文,依旧文中见史吗?
“身之所经”,意自不在于夸诩独得之秘,倒是无所容隐地把它们写出来,很需要一些勇气,因为此中不免多多少少有不同于人们早已习惯了的熟语成说。例如集中首篇《重读<柳如是别传>忆陈寅恪先生》,文中说陈在写作柳传之前,已于一九五四年完成《论<再生缘>》,两作皆“感时之战乱流徒,而哀春闺梦思之人”。但此论当时“在国内只有先生自费所印油印本,而未能刊布。先生以是作寄给了郭沫若先生,郭老于六十年代初写了《陈端生考》一文发表”,“一时兴起了陈端生热、《再生缘》热,戏剧舞台之上,弹词说书之中,孟丽君一时大为走红。然先生之《论<再生缘>》一文,仍未能刊行”,这就“难怪寅恪先生有‘盖棺有期,出版无日之叹了”。唐先生又谓:“郭老之文,自有卓识高见,而其大端,多寅恪先生所已言者,郭老未之标明,反取寅恪先生之作之小疵,从而标举之,亦一憾也。”文中说到汪荣祖在其《史家陈寅恪》一书结语中所提出“后史氏们能否超越前进,较寅老尤更上一层”的问题,自然又很易令人联想起大跃进年代里郭老也曾作过类似的豪言。汪荣祖是萧公权弟子,他以所著请正于萧,唐文备引萧氏复书,其中有云:“愚以此公之天赋境遇,均超越一切。其记忆力极强,即古人所谓‘过目成诵。少年时家学渊源既厚,又得机会游学西国,不受一般留学生求学位、计出路之牵绊。又精通中外语文,故能用许多人不能用之史料。其力学之勤,有时到废寝忘食之程度(致种失明之远因)。足下卷末谓:‘后史氏们能否超越前进,较寅老尤更上一层?窃想不易做到耳。”唐振常在成都曾从陈寅恪受业两年,文中追记授课情形,声容如绘:“时先生右目早于抗战初起时失明,走路略感吃力。穿长袍马褂,手拿黑布包袱,包着书本讲义,另手拿着一瓶冷开水,步入教室,入座即开讲,了无闲言。”“先生一面讲,一面写黑板,不时喝水。”“听讲的不但有他校学生,还有我校和他校教师。”“金陵大学中文系主任的高华先生,每课必来听,并详作笔记。”“林山腴先生为陈三立先生诗友,寅恪先生向以父执视之,忽见山腴先生在学生座中,为之翟然……”——清言娓娓,读来神驰。
集中记吴宓,记舅氏龚道耕,记周太玄,记王芸生,等等,无不有生动的细节描叙,真所谓“目击而道存”。作者既“身之所经”,感慨深沉,大可牖启思考,遂使不悉先儒的后生,稍增闻知追慕,则此卷作者独赏萧先生“道高”诗句,志在薪传乎?其功效当可使“时代的悲哀”、“先生的寂寞”有所消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