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力雯
那是在七十年代北方农村的茅屋里。
我和他围着火炉,火苗一个劲地向上窜,又像飘忽不定的火舌,将孤独的人影和破旧的纺车,还有堆在炕上的玉米垛,都贴在茅屋的四壁上,壁上的影子把一种无声的忧郁压成一片模糊的剪影。
我望着他背后那堵漆黑的墙,还有墙上斜挂着的那支猎枪。他沉默着,他的两只手不知所措地互相搓着。
我往火堆里添着柴,火苗烧得更高了,这小小的茅屋里满满地盛着澄黄色的光。他不看着我,只是望着火苗,脸上那股专注而执著的神情,使我不由得用双手的拇指和中指弯成一个环状,轻轻地罩在我的眼睛上,隔着火,隔着热,也隔着夜,他突然变得那样迷离,一瞬间我直想哭。
我们就要分手了,他的衣兜里装着今夜的火车票,他要从插队的农村返回城市,而我只能在未知中等待。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他急忙用筷子挟出了一个烧黑的黄土团,轻轻抖落一下,黄土酥地落下了,里面露出了一个香香嫩嫩的铁雀儿,“给——”他深情地把铁雀儿递到我嘴边。
我慢慢地咀嚼着,那味道好醇、好美、好香,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再没品尝过,它竟成为我一生的梦想和回忆。他守着火炉,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上头发上已被汗湿透了,火光一照,银亮银亮。
风声一阵紧一阵,在僻街穷巷里接二连三传来汪汪的狗叫声,火苗映在窗上不安地摇曳着,风席卷着黄沙肆虐地吹着,仿佛要把茅屋和我们一起卷走。
“你走了,我有点害怕,等火熄灭了再走吧,我带着你的猎枪,送你到车站,然后我到车站旁的一个同学家投宿。”
“外面有风,也许还会碰到野兽。”
“我不怕,因为有你,还有你的猎枪。”
火映照着他黝黑的脸,泛起一层青铜色的光,那样简洁有力的线条,像是一尊塑像。
镰刀似的月亮,在窗外送出冷冷的光。
“你该走了吧?”
“嗯。”
“可火还在燃烧。”
“等火完全熄灭了,我们再离开这间茅屋……”
公鸡啼叫了,炉火闪着蓝色的火苗,并发出一阵阵丝丝的低语。我起身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倾斜地流向火苗,他猛地夺过水瓢一饮而尽,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不要,不要熄灭它。”
我们踏着冬日的残雪,走在漆黑的山林里,我希望能永远这样走下去,即使永远是黑夜,越过黑色的山岗和河流,沿着无法靠拢,却永远并肩前进的铁轨,我们一直沉默着并肩走着,直到快分手的时候我说,“你回城,别忘了给我写信。”“嗯。”“我等着。”
我们告别了,他从车厢里伸出头来,呼喊着我的名字,他的呼叫给我一种悲切的实感,我在寒冷中凝固着。
我沿着漆黑的山路,在树林中走着,狗吠声,缭绕于树林中的缕缕炊烟,还有伴随着我的野鸟的啼叫,又把我送回那间茅草屋,它闪着昏黄色的光,在寒冷的袭击中微微颤抖,我伸出了冻僵的双手扑向了它……
后来,我成为一名乡村女教师。
马铃声在山谷里响着,我隔着山谷挥手,我总是这样一天又一天徒然地等待最后一班邮车。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一位军人把一个绿色的书包交给了我,那书包是我熟悉的。
“他——?”
“他在中越边境——”
我已经说不清我是怎样打开那个书包的,里面包着一个木制的明信片,像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品。封面上他用刀刻着铁轨、森林、沙滩和脚印,还有一行行刚毅的字迹,有的字迹已被血模糊了,可我能辨清,上面这样写着:
送给我最亲爱的朋友
有天晚上,一个人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和上帝沿着海滨在散步,在天空中闪现出他生命中一幕幕的场景,每个画面和每一个人生的场景,他都看见了……在沙滩上有两行脚印,一行是自己的,另一行是上帝的,当他生命的最后一幕闪现在他眼前时,他转过头,注视着沙滩上的脚印。
他发现有许多次,沿着他人生的路上,只有一行脚印,那是他最不快乐的时候,也是他生命最低谷的时候和最悲哀的时候,却只有一行脚印,这使他感到很惊讶!他问上帝:“我的天呀,你曾经说过,只要我决定跟随着你,你将永远不离开我,可我却发现在我生命中最困苦的时候,只有一行脚印,我不明白,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离我而去。
上帝说:“我的宝贝,我最亲爱的孩子,我爱你,我从来没有离开你,当你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艰难行走的时候,当你看到只有一行脚印的时候,那是我在托着你走。”
我把它搂在怀里,听到了他的心跳,他的呼唤,我深深地埋下了头。世界一片寂静。
(庄自霞摘自《北京文学》199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