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里的小作家

1993-01-01 09:20祁懂来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3年12期
关键词:文学

祁懂来

令人难以置信,洋洋洒洒27万字的长篇小说《夭折》,竟然出自冯贵洲这位16岁的学童之手。

工人出版社一向对书稿十分挑剔,但当看过《夭折》书稿,毫不犹豫,当即决定出版。一位编辑说,这是本社有史以来出版的第一部由16岁的中学生创作的长篇小说。

1975年中秋节,在山东省滕州市龙阳镇龙山屯村一户贫困的百姓家中,冯贵洲呱呱落地。他4岁那年,母亲不幸离世,父亲酗酒,不顾家,命运之舟载着幼小的姐弟3人驶向了更深的苦海……

纯粹是出于完成上级下达的儿童入学率指标,村干部硬是一日三次做工作,把6岁的贵洲拉进了本村小学。

又瘦又矮、衣衫褴褛的冯贵洲一进学校就遭受欺负,成了一些顽皮孩子练拳头的“靶子”;一些同学嫌他穿着肮脏,不愿同他一起玩。

在家庭、学校得不到半点幸福和温暖的小贵洲,多么渴望得到温暖啊!一次,他无意中从一家家的门上看到了写满祝福、吉祥字眼的对联,感到蛮有意思。从此以后,每天放学回家,他都忙着挨门串户地抄写对联,然后回家歪着头背诵、默写。就这样,全村各家的对联他很快都能背诵和默写出来。

冯贵洲的这一举动,被村里一位整天畏缩在墙脚下晒太阳、捉虱子、无人理睬的老私塾先生看在眼里。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贵洲被那位老头叫到身边。那老头从破棉袄和干瘦的胸脯之间掏出了一本残缺不全的竖排版《唐诗三百首》,塞进贵洲手中:“用心看,这比对联还有意思哩。”贵洲如获至宝。可尽是繁体字,十有八九不认识,他就让老头念给他听。

外表窝囊的老头,一读起唐诗便精神焕发,摇头晃脑,并解释得有板有眼。贵洲和老头成了最亲密的朋友。两年多时间,老头教他背会了《唐诗三百首》中的大部分诗,给他讲了许多神话传说、历史掌故,使贵洲荒漠般的大脑慢慢长出了新绿。不幸的是,没过多久,那位博学的老头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

小学期间,他的学习成绩在全班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语文和作文成绩更是独占鳌头,老师常把他的作文当范文宣读。1986年在全省小学生看图作文比赛中,五年级的冯贵洲一举夺得全省第二名。同年,《红蕾》杂志发表了他的散文习作《龙山风景》。从此冯贵洲开始引人注目。

龙阳中学。冯贵洲静心地坐在教室的最前排。他开始偏科,特别偏重语言文学,就像偏爱甜食的孩子离开糖就不吃饭一样。

从此,在人生的浩翰苦海里,冯贵洲抓到了一叶扁舟,依稀看到了远方熠熠生辉的灯塔。他决心拿起文学武器向多舛的命运挑战;决心驾驶文学之舟驶向理想的彼岸。

他开始啃书本。有选择地读中国古典诗书《诗经》、《老子》、《红楼梦》……他更爱读西方的古典文学和哲学名著,他把欧洲文学巨子歌德、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文学作品,把世界哲学大师尼采、康德、黑格尔等人的哲学、美学著作视为至宝,百读不厌。他对神学、宗教学亦颇感兴趣,通读了《圣经》、《佛经》。他喜悦地说:“攀登艺术高峰,我脚下有了巨人的肩膀。”

他酷爱读书,然而贫困使他手中没有借书买一本书的钱。一天,他步行20多里路兴冲冲地赶到滕州县城图书馆,但却被“凭证借阅”拒之门外。他没有证。乞求的声音和目光打动了图书管理员阿姨们的恻隐之心,破例无证借给他书。后来,当她们了解到贵洲的家庭生活处境后,对这位“小不点”同学备加同情和关照。有证人每次只能借一本书,冯贵洲却享受了“随便借阅,数量不限”的殊遇。

他开始写诗。他用饱蘸生活苦汁的笔奋力抒发胸中的苦闷与豪情。激情的闸门一经打开,不尽的诗篇滚滚而来。他写李白、杜甫式的讲平仄、求对仗的律诗,写惠特曼式的自由诗,写马雅可夫斯基式的阶梯诗,写贺敬之式的激情澎湃的抒情诗。他也效仿当代朦胧诗人,写令人难懂的朦胧诗。短短两年时间,他一口气写了整整五大本,因纸张不足,一些诗行不得不屈身于烟纸盒上。

198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冯贵洲在北京大学有幸认识了谢冕教授和夫人陈素琰女士。他把五本和一叠用烟盒纸写的诗交到谢冕教授手中。谢冕教授打量眼前恭敬站立的冯贵洲:“黑布衣棉袄外面没罩一件像样的衣服——一个不加掩饰的农村孩子”(见《夭折》序言)。出于职业习惯和被冯贵洲的勇气与热情所感动,谢冕教授认真看了他的诗稿。“这是一个十几岁农村孩子的作品吗?”读着读着他心里不由发出这样的疑问。谢冕教授慧眼识英才,他从这些不尽成熟的诗稿中,看到了作者的形象思维能力,文学才气和潜在的艺术后劲。他喜欢上了这个农村孩子。

一个山沟里的穷苦孩子和首都最高学府的教授之间该有多大的差距啊!他们竟然成为师徒、朋友!终日繁忙无暇的谢教授,挤出时间向贵洲传授文学知识,推荐必读的书目,评讲贵洲的习作,指出不足。“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倾听谢教授的高论,细读谢教授推荐的书,才思本来敏捷的贵洲心里更亮堂,很快悟到了文学的真谛。

冯贵洲不仅认识谢教授夫妇,他还在京津地区勇敢地结识了臧克家、冯骥才、王学仲、贺茂之等一批饮誉文坛的知名人士。在寒暑假期间,他经常出没于北京多所大学校园,在京津文学沙龙里与文学沙龙里相识不相识的学者、文人就文学问题常争得面红耳赤……

冯贵洲的所有这些活动经费,几乎全是同学、老师、朋友和社会赞助的!

他的父亲长期酗酒,胃病日甚,瘦得皮包骨头,弱不禁风,难事农耕。可怜全家4口人的责任田全由年少体弱的姐姐一人耕种,劳作终年交完公粮、提留,所剩无几,日不聊生。冯贵洲经常拖交书钱、学费。

初中毕业升学考试前,学校为组织学生集中复习,让每人交50元钱,由学校统一安排食宿。看着别的同学纷纷交钱,冯贵洲悄悄地溜出了学校,把瘦弱的臂膀伸向了滕州工人医院的抽血窗口。一支粗大的针头从他细小的血管里一次抽出330CC殷红的血。他两眼冒着金花从医生手里接过了60元的卖血钱。

卖血后,无营养及时补给,没日没夜的紧张学习,使冯贵洲的身体更加虚弱。升学考试那天他晕倒在考场上。高中时,他更勤奋了。午夜12点的钟声常常敲在他睡觉之前。他的两眼经常熬得布满血丝,小小的年纪就戴上了深度近视眼镜。

高二那年的柳絮飘飞季节,他发起成立了滕州二中“太阳风文学社”,下设“雨丝”、“竹魂”两个分社,他被60多位社员一致推选为文学社长。利用课余时间组织同学们开展文学评论,举办文学讲座,组织文艺演出,油印《太阳风报》和《太阳风文苑》刊物,静静的校园荡起了幽幽的文学清风,一批文学新苗破土而出……

苦涩的童年,丰富的经历,广博的知识,拂面的春风,万花筒般的现实生活——无数股涓涓细流汇集而成的胸中大海,时刻不停地涌动起拍天的大潮,搅得冯贵洲昼夜难眠。

正在这时,他的密友,几位特殊的少男少女来到他的身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书信、日记、照片袒献给冯贵洲,并生动地陈言了各自的失意与幸福。这为他的创作提供了生动具体难能多得的素材。

1991年春,冯贵洲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青春波的颤动》(后定名为《夭折》)。

创作是艰难的。任你的激情多么高昂,任你的生活多么丰富,都不能自然而然地变为作品。冯贵洲深深地感到实际创作的难度远远大于想象。他把整个身心全部投入了创作,他啃着烙饼就着咸菜,自得其乐地描绘着书中的少男少女,随书中人物高兴而高兴、随书中人物不幸而流泪。经过100多个日日夜夜的拼搏,一部27万字的长篇小说《夭折》终于诞生了!

写罢初稿时,由于被激情支配,没感到太累,到誊写时才发现,指掌成茧,指骨关节处凹陷,手一握笔,痛楚难忍,额鼻冒汗。他忍受着疼痛,操起沉重的笔顽强地写下去。这段时间,他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八月初,他累病了,白天被同学们搀扶着到医院打吊针,晚上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誊写。抄到最后部分,他感到胳膊硬直的如同木棒,手中的钢笔比铁锤还重。当他为《夭折》书稿画完最后一个句号时,随之将手中那支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钢笔用力扔掉,继而无力地躺倒在床上,一觉睡了18个小时。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在《夭折》出版发行的道路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坎坷在等待着他。

8月26日,北京大学畅春园内谢冕教授家中。汗流浃背的冯贵洲将沉甸甸的一包袱书稿交到恩师谢教授手中。谢冕放下正在著述的笔,立即打开了书稿。

《夭折》写的是一对男女中学生恋爱的故事,艺术上独具特色。既不是传统式的,也不完全是意识流式的,它属于两者之间,稍偏于后者。它不注重人物的执意刻画和情节的过细描写,而特别注重意向的自流。书中书信、日记占据相当大的篇幅,议论、抒情随处可见,是一部不与任何人的作品雷同的诗化小说。

年逾花甲的谢教授,一口气读完了这部书稿。紧接着他又一气呵成,为这部书写了近两千字的序言,对《夭折》给予了中肯的评价:“其文字风格多变:或惊神泣鬼,或幽默洒脱,或缠绵缱绻,或玄妙深奥——描写了几个特殊而又典雅的少男少女,他们独特的内心世界以及有限却特异的经历披洒得淋漓尽致。那种幸福与痛苦的矛盾交织让人动容,催人泪下。”……

好几家出版社都愿意出版此书,但他因一时交不起“预交钱”,只好遗憾地抱着书稿折兵回营。

1992年夏天,北京一家出版社来信称:为了培养文学新人,预交4000元即可出书。

事情竟然如此的不凑巧。正在这时,父亲突然咯血不止。救人要紧呀,北上暂停。他极不情愿而又不得不从刚刚筹措的4000元中拿出1700元为父亲治病。

不久,父亲醉酒后掉在水库里身亡。《夭折》出版也再度搁浅。

父亲去世后,19岁的姐姐、14岁的妹妹投靠远方的亲戚做临时工去了,家中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家”从此不复存在,他成了衣食无靠的孤儿。今后的路可怎么走?莫说拿钱出书,就是吃饭穿衣也成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一向坚强的冯贵洲热泪横抛。

冯贵洲不相信眼泪。他要生存要发展要出书!他便大步走向了社会——演讲、游说、呼号,勇敢地推销自己,以寻求社会的同情和支持。

在枣庄师专,以“我是冯贵洲”为题,手中不操半寸纸片,一口气演讲了2个多小时,博得满堂掌声,满场哭泣。

在枣庄工业学校,数百名师生听完冯贵洲“青春的呼唤”的讲演,当场集资600元送到他手中,以补无米之炊。

在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的一个课堂上,他面对大学生和外国留学生讲人生、讲社会、讲文学,口若悬河,激情奔放。大学生们为之倾倒,纷纷请他签名留念……

冯贵洲赢得了学校、同学、社会各方面的广泛同情和支持。吃饭由学校一些老师同学负担,穿衣由亲朋赠送,花钱由社会赈济。多么优越的社会制度,多么善良的人啊!

四个月的奔走,呐喊,总算筹足了5000元,交上了出版社的“预交钱”,至于对冯贵洲来说接近天文数字的一万元印刷费,尚无着落,这时他想到了“上帝”——中共滕州市委书记。他惴惴不安地向市委办公室反映了自己的出书困难。

谁知当天上午,他出乎意料地接到了市委办公室的通知:“晚上8点钟到市委参加会议。”

晚上按约定时间准时开会。林书记首先发言:“今天晚上召集大家来只研究一件事,就是他(指着对面坐着的冯贵洲)——二中高三学生冯贵洲出版小说所需经费问题,我为滕州出了这样一位有才华的小作家感到高兴和自豪,而且他是在家庭生活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现在他的小说出版有困难,我们应当帮助解决,”林书记稍一停顿接着说:“如果只需要三百五百块,我老林自己就拿了,可他需要的是一万元,我实在无能为力,只好和大家一块商量。我的意见是,这一万元由市财政出,拨到文化局,由文化局帮助贵洲同学使用,看大家有什么不同意见。”与会领导一致同意。

冯贵洲的两眼湿润了。

在此之前,东洛河镇承包水泥厂的个体户闫慧峰、炳霞兄妹,听说冯贵洲生活无依靠、出书有困难,一次就赞助2300元。

在此之前,滕州市二中在经费极端紧张的情况下,硬是挤出1500元,支持冯贵洲出书。

在此之前,在学校教导处主任张玺泽的带动下,师生们为冯贵洲集资500元……

一部《夭折》把冯贵洲折腾得死去活来,精疲力竭。然而党和人民给了他无穷的力量,他依然保持着高昂的创作热情。在《夭折》出版稍有眉目之际,他就拿起笔开始了长篇自传体小说《我叫冯贵洲》的创作。

中国人民大学的学者们听说了冯贵洲,约见了他,认真阅读了他的长篇处女作《夭折》。他们从冯贵洲这个农村孩子身上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认为冯贵洲天资丰厚,思维独具,很有培养前途。有鉴于此,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计划今年破格录取冯贵洲为该校本科大学生。目前,这所大学正在进一步全面考核了解冯贵洲的情况。我们殷切地希望冯贵洲能如愿以偿地步入这所门槛高大的学府深造。

(华成、李凤摘自1993年7月8日《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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