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洁
没有家庭背景,没有大学文凭的本文主人公,经过艰辛的求职历程,终于得到了一份工作。但是上班一个月后,她辞职了。
我辞职了,在做了一个月的总经理秘书之后。在这之前一年半失业的日子里,我忍气吞声,咽泪装欢,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应聘到某企业公司和点子公司(分别由夫妻两人主持业务),做两家公司的编辑、秘书。工作是两份,但工资只给一份,不多,每月200元,我说的是实话。我高中毕业,没有显赫的家世,能做的事只是凭一支秃笔在报刊杂志上争取自己的空间这是我有幸被聘用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说出来并不很动听,放着异彩纷呈的众多博士生、研究生、本科生不聘,单单对我“情有独钟”,还是因为我从乡下来,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乡下女孩子么,老实、厚道,廉价,最重要的是好使唤。而对于我来说,我只是个高中毕业生、有人知遇,说句老实话,除了感激之外,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去公司上班的头一天,没容我适应一下环境,工作已铺天盖地而来,从闲散无拘的待业者一下子变成两家业务繁多的公司的秘书,我真有点招架不住,原来打算聘两位秘书干的活要由我一个人拳打脚踢,我小心翼翼挥汗如雨,厚厚的一叠书稿:13万字,给我一个小时校对,虽然是付印前的最后一校,但错漏极多。到我终于将稿子交给在一旁等候的印刷厂师傅时,我眼前一片模糊,双脚已麻木得站不起来了。此后拟公函、整理档案、开会、组织招聘、编辑、校对、办函授班、采购图书,甚至去银行存款、到处挖有关智力开发的材料等,都由我一个人承担。每天早晨5点,闹钟就丧心病狂地响起来,闭着眼穿衣服,早点也顾不上吃,迷迷糊糊骑30分钟单车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在车上摇摇晃晃站上一个多小时,下车后一路上跑20多分种,终于脸色苍白地爬上办公楼,手脚不停地干一天活,晚上下班又重复同样的小跑、乘车,骑车程序。回到家,人都散架了,饭也没胃口吃,唯一的愿望是躺倒睡觉。幸好,老板夫妇在起初的日子倒对我蛮客气的,这让我在奔波辛劳中尚感可以支撑。心想,也许习惯了就好了,凑合吧,找个工作不容易,我不是这山望那山高的人,我渴望稳定一些。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评判着我的工作,自认为即使够不上鞠躬尽瘁,也算得上呕心沥血了。只是二位老板的笑容在另一位女秘书上班之后,就显得不那么亲切了。那女秘书大专毕业,在校时任校公关协会主席。她的应聘函是由我推荐给二位老板的,她负责打字,工作量极小,我原以为这下可以轻松些了。起码公司里繁多的信函往来她是可以接手并胜任的,但后来我发现老板们并无此意,两个秘书的对比太鲜明了:一个如疯狂旋转的陀螺忙个不停,一个却似办公室的花瓶。老板让那位女秘书养尊处优是因为什么,我猜不透,但我心理不平衡:同样是秘书,这太不公平!
忍了!老祖宗们一直就这么教导我们。只是,后来的情况却越来越不像话。
事后我得出的一条经验是:下辈子也不做女老板的秘书,那种刻薄、那种歹毒、那种小肚鸡肠,让人透不过气来,时间长了非神经错乱不可。除了平日5分钟敲一回我的门,10分种交待我一项新活,15分种后又声震楼道地喊我去她办公室一趟外,一天她竟叫我去给她们家买晚上做饭用的菜!怎么说得出口。然而,我知道我不能轻易发火,否则,费尽周折得到的饭碗就砸了。买吧!可是,几天之后,她又拎着一个大塑料袋找我:“这是总经理的风衣,拿回家洗一洗。”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末了总算很得体地接过袋子。转天,我将风衣原样儿拎回:“我家洗衣机坏了!”我知道她绝不会相信,但我一点也不难为情,同时,我刚上班时的热情也降到了零点。
裂痕是明摆着了,我的性格不允许我奴颜媚骨。像支使保姆一样支使一个正式聘用的秘书,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做保姆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动用我的智慧与才能,我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大家撕破面皮的那一天。
早上7点钟坐“面的”跋涉100里地到一个山区印刷厂,洽谈一批印刷业务,晚上9点我步履迟缓地拖着磨出血泡的一双脚回到繁华的市区。路灯下我形影相吊,心里不尽地慨叹不尽地难受。晚饭也没吃,昏头昏脑地躺在亲戚家的“行军床”上。到公司上班后,常因下班晚回不了郊区的家,便在市区的亲戚家中借宿。临睡前还瞥见了表妹的白眼,顾不上这么多了。第二天上班,又是催命般要的大量校对。中午,我揉揉胀涩的双眼,刚想休息几分钟,女老板推门而入:“去买一盆水饺”。“好的,谁吃啊?有客人么?”“小Z、小C。”小Z就是另外一个秘书,小C是跑发行的,原先是个书贩,曾因倒卖黄色书刊而上过日报头条。见我拿着饭盆发愣,女老板补充道:“他们俩刚为咱们策划的××节拉来10万元赞助费。他们都累坏了!”哦,他们都累坏了,我累坏了有谁过问。他们累?10万元赞助费中有他们2万元的提成,而谁为我超负荷的工作量付出过工资外的一分一毫?而且,在职务上我们平起平坐!我笑了,将饭盆往桌上一放:“我不去!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服侍他们!”女老板的脸晴转阴,气呼呼地拿起饭盆摔门而去。我顺手抄起桌上的玻璃杯使劲扔到地上,粉碎!蓦然又记起男老板说过的:“早晨来了先别忙着工作,拖拖楼道,活动活动筋骨,锻炼身体嘛,不然身体会吃不消的。”省省吧,先生,再“锻炼身体”我离变成骷髅的日子就不远了!我拖地,凭什么,见你的大头鬼哟!我要崩溃了……
风卷残云般把所有的文件收起,然后铁青着脸站在二位老板面前:“这是房门,办公桌,档案柜的钥匙,这是我接手以来的各种文件,现在,我宣布辞职!”接下去是一场天翻地覆声音高八度的恶吵,末了男老板阴阳怪气地说:“要与人为善!”“还成人之美呢!那要看对方怎么待我!照你们这样用人,来一个,走一个!”女老板干笑:“不会的!”“但愿!”我不想再跟他们废话,我担心我再在他们面前呆上哪怕半秒钟,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我要掐死他们!
有位住在市区的女孩事后来信说:“你真潇洒!欢迎常来市区多辞几回职!”小丫头,懂得什么叫“潇洒”!当我怒火中烧地站在挤得前胸贴后背汗臭扑鼻的公共汽车里,心力交瘁地回想着一个月以来的是是非非,想象着回家后父母失望的脸以及我重新面对的不可知的命运,我潇洒得起来么?我只是不能容忍别人将我做人的尊严跺到脚底下再揉进烂泥里!
前两天又发出了应聘函,我不会认输的,往大处说是为所有的乡下女孩争口气,往小处说是我拒绝跪着做人!走着瞧吧!
(张凡摘自《黄金时代》199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