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彪
人为什么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英国著名登山家马洛斯
雄山险峰与大自然同生共存。有了大自然,不畏大自然的人随之诞生。
在武汉地质学院,王勇峰是中长跑健将,一直保持着1500米和5000米的冠军头衔。和他一级的李致新则是他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两人成了好朋友。1983年,学院成立了登山队,王勇峰和李致新双双入选,一起走上了登山这条路。
1984年,他们俩一起参加中日青年联合登山队,攀登6090米的阿尼玛青二峰,王勇峰登顶成功,李致新却因得了感冒,怕发展成肺气肿(这在高山上是致命的),中途下撤,护送另一名高山反应严重的队员回到了大本营。
攀登阿尼玛青二峰是中日首次联合登山,大获成功。1985年,中日联合登纳木那尼峰,登山队邀请王勇峰和李致新参加。
地处西藏的纳木那尼峰高7694米,是著名的佛教圣山,又是世界上仅存的两座7000米以上的处女峰之一,是各国登山家非常神往的一座山。能够攀登纳木那尼峰,李致新、王勇峰简直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可是命中的定数决定他们与顶峰无缘。
突击顶峰前,一名日本队员得了肺气肿,生命垂危,需及时下撤。李致新被点名护送日本队员下山,这样李致新又一次和顶峰绝缘。
这次王勇峰本来是可以登顶的,但离峰顶只有几十米时,和他结组的登山队一位老队员觉得他是新手,怕他拖累大家,非说他体力不行,不让他上。王勇峰没办法,只好同意,顶峰就在眼前,雄伟壮丽,两个月来,他拼死拼活,就是为了踏上顶峰,顶峰上寄托着他全部的光荣与梦想。可他没有多少登山经验,不敢一个人上,又觉得这样被轰下来很丢人,没脸下山,只能蹲在雪地上,伤心地痛哭。
下山后,大家都责备那位老队员自私,认为王勇峰完全有实力登顶。可这件事却成了王勇峰的一个疮疤,以后许多年,只要别人一提及,他就感到无地自容。
中国登山队根据李致新、王勇峰在两次登山中的表现,有意要他们到登山队工作。可登山队没有进京名额,只有他们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才行。他俩就联系了北京地质学院,准备毕业后分到那里,然后再调登山队。可是当时武汉地质学院有成立一支正式登山队的打算,不肯放他们走。二人软磨硬泡,总算说服了校方。就当他俩带着档案,兴高采烈地来到北京地质学院研究生部时,人家又不要了,而且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他俩无颜再吃回头草——回武汉地质学院,便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两人整天垂头丧气地商量如何糊口度日,李致新想贩卖新疆皮大衣,王勇峰决定卖大碗茶。
两个未来的登山家眼看就要沦为小贩时,国家登山队要攀登库拉冈日峰,招了他们充当协作人员(即背夫,只管往山上运东西,没资格登顶),每天有5块钱的进山补贴。
他俩就这样在登山队混了一年多,整天埋头苦干,谁都可以支使他们,地位跟扫地的差不多。直到1986年底,经登山协会领导曾曙生多方奔走,李致新、王勇峰终于如愿以偿,成了登山队的正式队员。
1988年,李致新、王勇峰参加了中、日、尼三国双跨珠峰活动,一个北坡,一个南坡。王勇峰那时是个无名小卒,一上山苦活累活抢着干,累得都脱了肛,还是轮不上他登顶,在8300米的高度打住了。
在珠峰北坡的李致新也是豁出性命去干的。他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恶劣的天气里,曾三次独自一人往各营地运送物资。往8300米运送食品和氧气那天,李致新与日本、尼泊尔队员一起上山,刚上了100多米,突然刮起了大风,浮雪飞扬,气温骤降。日本、尼泊尔队员见势不好,都撤了回去。李致新觉得8300米可能是他能够到达的最大高度,再往上就由队里确定的登顶队员上了。所以他不肯轻易放弃,于是独自一人向上攀登。
过了不久,他看到有一日本队员从上面下来,说上面风太大,非常危险,劝他下撤,李致新对日本队员的劝告不以为然,决定铤而走险。快到六号营地时,他感到右脚冻得很疼,不久变得麻木了,他并没太在意。上到六号营地后,他对自己的勇气和毅力感到由衷的骄傲,激动兴奋之余,竟大胆地脱下羽绒手套拍照,为自己登上8000米以上的新高度留念。只两分钟,手指立刻冻麻了。
换来8300米这一新高度的代价是手脚冻伤,接下来的几天,李致新眼看着手指和脚趾慢慢变黑,手指倒没什么,脚趾可不一样,一走路疼得钻心。
正在这时,北坡总队长曾曙生用试探的口气问李致新:“如果你再上山的话,冻伤可能发展,你是要脚趾还是要登顶?”
李致新一听“登顶”两个字,激动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当然要……要登顶了。”
李致新被选为登顶队员。他心里又激动又不安,虽然他成为中国队队员两年了,但登上世界最高峰一直是个可望不可即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就要变成现实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李致新凭着顽强的意志,战胜了伤痛,终于成功地踏上了顶峰。那矮小的身体站在了地球最高处,心中无比骄傲。
他是这次中日尼三国双跨珠峰活动中唯一登顶的汉族队员。
登完珠峰不到一个月,李致新、王勇峰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便加入中美联合登山科学考察队,登上了南极最高峰,5140米的文森峰。
这是他俩合作双双登顶的第一座山。由此,王勇峰得出结论:只要和李致新在一起,他俩就有好运气。
1990年,队友孙维琦在梅里雪山遇难。孙维琦的死对他俩打击很大,他俩第一次感到死亡是非常可怕的,也是非常容易的。不久前,孙维琦还和他们一起搓麻将,一起神吹海聊,现在却如此轻易地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遗书,像掉在沙漠上的水滴,一点痕迹不露便消失了。
这是他俩登山以来第一次遇到身边的人遇难,由此,他们想到了许多以前根本没想过的事。他们更深刻地理解了雪山,也理解了人的局限。他们登山生涯中的第一个阶段由此结束。他们变得冷静老练了。
人为什么要登山?这和人为什么要活着一样既简单又复杂,没有哪个登山家能够说清楚。而且,这个问题不能多想,否则就登不上去了。英国著名登山家马洛斯是这样说的:“因为山在那里。”
登上文森峰之后,李致新、王勇峰立下了宏愿,要成为最先登上世界五大洲最高峰的中国人。
1991年5月,李致新、王勇峰与3名美国队员共同攀登北美洲最高峰麦金利峰。麦金利位于美国阿拉斯加,是一座著名的险峰,许多优秀的登山家在这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麦金利有17条攀登路线,他们选择了最难最险的西壁路线,在攀登过程中又遇上了10年来最大的暴风雪。与他们同时攀登此山的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两百多名登山者,其中12人在这场暴风雪中丧生。中美队员不畏艰险,在暴风雪中连续奋战,终于幸运地赶上了两个难得的好天气,从4900米处向6194米的顶峰冲击。
西壁路线平均坡度50度左右,有大段60到70度的冰壁,局部地段甚至达到80度,非常险峻。几天前,两名意大利人和三名韩国人就在这条路线上滑坠身亡。
这天,李致新、王勇峰连续攀登了三面200米到300米的大冰壁。这是麦金利雪山上最陡峭最危险的一段路,稍不留神,便会葬身万丈之下,他们攀登这段路完全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冒险的。爬上这段陡壁后,他们到达6150米处的一个大平台,看到远处有几个亮闪闪的峰尖平地拔起,他们判断那个最高的峰尖就是顶峰。
所有的危险都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大平台上地势平整、开阔,很安全,积雪也只到脚腕,但他俩却感到非常非常累,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腿脚已不听使唤,觉得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
可是,前面那个亮闪闪的峰尖像燃烧的火焰,无可抗拒地吸引着他们这两个奋不顾身的飞蛾。他们鼓足力气向着顶峰走去。
再往前走,李致新眼前出现了幻觉,老觉得自己不是在山上而是坐在课堂上,听教师在上政治课。不管他怎么摇头,教师都不住嘴。李致新感到很恐惧。这实际上是极度疲劳和缺氧导致的,他攀登珠峰都没累成这样。他便和王勇峰商量是继续登顶还是往下撤,因为他们必须考虑退路。在西壁路线遇难的人大部分都是下山时出事的。
王勇峰也早已累得不行了,下撤的念头在他心里也转悠好久了,硬憋着才没说出口。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接近了顶峰,现在下撤,他实在有些不甘心,可即使这样,他也不愿用生命换取登顶的成功。他犹豫不决。
“先上去再说,管它能不能回来。”王勇峰想了许久,不知为什么突然拿定了主意,嗓音沙哑地说:“要是没力气下去,我们可以从平缓的传统路线下去。先上!”
最后的这段路是此次登山中最最艰难的一段路,两人的力气完全耗尽,只靠着毅力,靠着一种伟大的精神,不屈不挠一步一步往前挪。
路依旧很漫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
以后,两人都有些神志不清了,但脚步依然磕磕绊绊地往前迈,这已不是靠着体力,甚至不再是靠着意志和精神,而是像一辆燃料耗尽的汽车,之所以还在行驶,只是靠着惯性,最后一点惯性。
走着走着,王勇峰不知往哪走了,身体转了一圈,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高的地方了,他愣了半天,迷惑不解。
“顶峰,我们登顶了!”王勇峰突然醒过闷来,不禁大叫起来。他扑上去抓住李致新的肩膀使劲摇着:“致新,致新,我们登顶了!”李致新被摇醒了,从政治课教室脱身出来,他瞪大眼睛向四周看了看,什么也没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虽然只登上过1500米的泰山,但他不朽的诗句准确地表达了站在顶峰上的那种荡气回肠的豪迈感。李致新、王勇峰凝神俯瞰脚下那不可思议难以言说的美景,深深陶醉在那种凌驾于一切之上超凡脱俗飘飘欲仙的感觉中。
他们将作为最早从西壁路线登上北美最高峰的中国人而载入史册。
1993年5月,王勇峰终于实现了多年来朝思暮想的一个愿望,他登上了世界最高峰珠穆郎玛峰,不过代价也是相当惨痛的,他的双脚严重冻伤,右脚的三个脚趾被截去。王勇峰对他的脚趾毫不在意,那是三个曾踏上过世界之巅的脚趾,它们死而无憾。
到目前为止,这两位优秀的登山家已登上了亚洲、北美洲、南极洲最高峰,这是七大洲最高峰中最难攀登的三座。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位于阿根廷的南美洲最高峰——阿空加瓜峰。
(马寅摘自《中国青年》199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