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美玲
那是冬天,雪把校园和回家的小路都覆盖了。学校不大,都是土木垒起的校舍。高三了。不知为什么高三的教室总是最破。走进去时,仿佛有点忧伤。有时不禁想起祖母苍老的白发,又觉得有几分辛苦的光荣。
透过屋顶的缝隙,可以看到一小片或阴或晴的天空,像一个婴孩濡嫩的巴掌。落雨时,会有雨点像小孩子般地钻进来,冰凉地落进某个同学的脖子,惹起一声惊叫,于是又惹起一片放蜂似的声音……我记得那时我最喜欢那孔里传来飞机划过的声音,从那声音里,我能听出一片晴朗的天空。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教室里依然是一片笔在纸上行走的沙沙声。因为日光灯也在寂静中发出“嗡嗡”的轻鸣。同学们说:“那是电在跑的声音。”
突然,教室一片漆黑,我兴奋得真想大喊一声。要知道平日里我最盼望停电,每一次意料不到的停电都会使我像发现什么突如其来的宝贝。我可以去轻松一下了。转过头去,几个相看不厌的面孔,嘻嘻哈哈,天南地北,时间过得既轻松又愉快!等电来了,兴也尽了。又拿起笔,心满意足地再做功课。
可是那夜却与平时不同。老师来了。
“同学们,这个月每天晚上都停电,要到半夜以后才有电。”
老师给每个同学发了一根蜡烛。火柴嚓嚓地响,教室里弥漫起一股二氧化磷的气味。
一支支蜡烛亮起来了。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根如玉般晶莹的蜡烛。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那绳蕊上跳动的是她那迷人的笑容,一抖一抖的,仿佛很害羞。
静静地,我追录着那火光跳动的声音。面前的蜡烛与别人的没什么两样,静静燃着,偶尔发出轻微的毕剥声,继续欢快燃烧。一会儿,不知哪儿吹来一阵风,火苗倾斜了。恍若一棵风中柔弱的小草,几乎要熄灭了,我的双手都伸了出去,像拥抱似的保护那光明,火苗又稳稳地燃在绳蕊上了。
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双手在烛光中仿佛晶莹得透明……回过头,满眼都是桔黄的烛光,火光外是一团朦胧的光晕,往日熟悉的一张张面孔,在一片如梦般的烛光里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神秘、宁静,从未有过的庄严。此时我找不到我的心了,我被这停电所创造的意外的美景迷住了。我慌忙转过头,拿起了笔。
我发现我长大了。
就在这秉烛攻读的冬日,我的初恋,就像突如其来的停电,降临在我面前。
他是一个长得很清秀的男孩。好像直到那天,他才冒出来。我真奇怪,以前他躲到哪儿去了呢?他托人送我一张考英语用的词汇卡片。
当我的女友把那张卡片交到我手里,漆黑的夜色中,我慌忙把它拒绝了。一种有如不速之客般的陌生与恐惧使我紧紧拽着女友的手。
“他是爱你了。”黑暗中女友握着我的手说。
但爱是什么呢?是送我一张英语卡片吗?
“还他吧,还是还他吧!”我说。
卡片还他了,从那天夜里起,他却主动而固执地要送我回家。
“你回家的路偏僻,天又黑,你会害怕的。”他说。
我没吭声,可我心里却说:我才不怕呢!
路边已没有了夏秋之夜的虫鸣,冬夜,村里的人们都早早地睡下了。周围一片寂静,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达轰鸣。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在幽远的天空闪烁。逢到月圆,路边光秃秃的杨树和冻硬了的土路上洒一层朦胧的白光,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夜霜。
每当夜晚,脚步声就会踏破这儿的寂静。
“如果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我们交换,我们每人也只有一个苹果。如果你有一种思想,我有一种思想,我们交换,我们各自就有了两种思想。”
“……”
“美玲是一块铃铃作响的美玉吗?”
“我的名字是从曾经批斗我父亲的两个人的名字中各抽出一个字组成的……我的父亲死得太早了……我很爱我的父亲……但我不知我父亲为什么给我留下这名字……”
我发现我们彼此很相像。我好像忽然有了一面镜子,我照见了自己。
一天夜晚。点点烛光没了。电来了。往日的一切又呈现在我面前。可眼前的一切却显得那么陌生、淡白,失去了光彩。坐在教室里,我茫然若失,仿佛有一丝忧伤悄悄地爬上我的额头。
紧张的学习在炽白的灯光下犹如一场马拉松赛,愈到最后愈是激烈。有一天,我送给他一张纸条:“不考上重点不见你。”埋头钻进了书堆。
从此,小路上响着我独自的脚步声。
那年考试,我如愿进了重点大学,但我却再也没有去见他。
但是,那冬夜里的烛光,仍然在我的心头闪烁。
(全灵摘自《女性的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