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庄·票号·银行

1992-08-24 06:03徐建生
中国青年 1992年7期
关键词:票号钱庄银行

徐建生

国人从什么时候进入到买空卖空的证券交易中,以致或喜不胜收或悬梁溺水,这恐怕要归因于世道不古的近代。近代出现了银行。

1845年,英国人在广州开设丽如银行,成为华夏大地上第一家外国银行。

“银”为货币主体,“行”为店铺之大者。用传统士绅的眼光看,银行在中国也是“古已有之”:唐代有金银行,元代有银行,大清康熙年间有广东银行会馆。但这些“银行”是对银钱业或商号笼而统之的称呼,与近代金融业的主体银行根本不能等同视之。然而这一源自“蛮夷”、音译为“版克”(Bank)的新行业,却因此有了中文名称,首次出现在1858年香港版《智环启蒙塾课初步》里。

不过,半个世纪过去了,中国依然只有土生土长的钱庄、票号、典当和官银钱号,没有自己的银行。

长期的自然经济,使重农轻商、重本轻末的观念,在国人头脑中根深蒂固,即便以末致富,也要广置田产,“用本守之”。人们宁可窖藏银钱,也不存钱滋息,放钱生利。即使行商之辈,有时明知路途险恶,也只能背着大包的银子长途跋涉。就连钱庄、票号之类,也只是到了明清之际,商品经济有了进一步发展,才应运而生的。

钱庄俗称买钱卖钱的“钱店”,是由兑换店蜕化而来,渐至兼营存放汇兑。一般是小本经营,却能够遍布大小城镇、穷乡僻壤。且昼夜营业,没有周末之类休息,商民惠顾十分便利。

票号主要经营异地存取的汇兑业务,其中以山西票号闻名遐迩。因为晋商多钱善贾,财大气粗。光绪年间是票号的黄金时期。1900年八国联军进逼北京,慈禧携光绪皇帝西逃,途经山西祁县,驻跸在大德通票号。因行色仓皇,一行人银钱衣食十分缺乏,全赖票号给予大力资助,清室对此大为赏识。动乱之后,朝廷对票号倍加信任,岁入款项大都存入其中,于是,票号开始代理国库,从此热火朝天,一发不可收拾。

票号的最大特点在于与朝廷和官府千丝万缕的关系。票号依朝廷为政治靠山,朝廷依票号为财政支柱。它承汇清廷卖官鬻爵的捐款,承办京饷汇兑,对政府借垫款项,筹借外债。票号股东亦捐买官职,并对各级官员分等行贿,逢年过节请客送礼。官吏更把搜刮来的膏脂存进票号,票号代守秘密,逃避查抄处分,成为不义之财的保险箱。尽管官款存放是不给利息的,私人存款也是低息,但由于票号信用卓著、汇兑灵通,使得北起蒙疆、南至闽粤、西起川康、东临海滨的重要城镇、商埠和码头,无不遍布票号的通汇点。

银行的出现对于已习惯于钱庄、票号的国人来说可谓三分怪诞七分累赘。银行抵押借款要求出具担保,有保证人,还要填写文书签字盖章。与钱庄的灵便、重人情和票号的信用相比,不但繁琐、刻板,简直苛酷,甚至可疑。于是,“蛮夷”乘隙插足。

1865年3月,英国“香港上海银行”正式成立,总行设在香港。它的中文名字是汇丰银行,意为“汇款丰富”,与中国商界的“财源茂盛达三江”异曲同工。此后几十年时间里,它独家保管中国所有的关税和盐税收入。尔后,日本、法国、俄国、美国、德国、比利时、荷兰也纷纷在华设分行。它们在中国金融、财政界的地位如同太上皇,政府及官僚地主的存款非但得不到利息,反而要付给手续费。这些外来当家的“财神”发行的钞票在国内通行无阻,备受青睐。他们还组成“银行团”,协调一致地实行“共管”。

1895年甲午战败,朝野上下一片维新变法的呼声。开办银行作为变法自强的内容之一,逐渐成为维新志士的共识。当时,“断龙脉”“坏风水”的铁路已经铺设开来,“洋务”方兴未艾,设立银行的建议不是很敏感,因此没有遇到破坏祖宗成法之类的责难和阻挠。

1897年5月,中国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在上海开业。其后相继在北京、天津、汉口、广州、汕头、烟台等地设立分行。

中国通商银行的倡办人盛宣怀,当时是督办铁路事务大臣。该行设立直接原因就是官办铁路的需要和政府财政的困窘。盛宣怀多次上奏朝廷,说明开设银行可以吸收社会资金,为修筑铁路广招商股、仿借国债,同时避免洋人插手。在它起初的350万两资本中,250万两募自商民,100万两借自大清户部。本来“奉特旨设立”,拟作为政府银行,因张之洞反对而改为商办。但它拥有发行钞票、铸造银币和存解官款的特权,因此它的英文名称译为“中华帝国银行”也就不足为怪了。

该行创设不久,法、奥两国循声而来,提出合办。盛宣怀知其用意,“婉词拒绝”说:中国身为主人,时至今日才这么一家银行,总要给留点面子吧?由于列强之间明争暗斗,法奥一时无从下口,这初生的宝贝才免遭吞并。

中国通商银行是在仿行西法的声浪中诞生的,它的内部制度也按着英国汇丰银行照葫芦画瓢。盛宣怀独揽业务经营、股权变动和用人大权,在他之下最具权威的管理人员,是他聘任的“洋大班”(洋经理)。各重要口岸的分行大班也由洋人担任。银行发行钞票,正面用英文,须经洋大班在上面签上大名方能生效。更有甚者,总行的帐册、簿据等全部要用英文记载。它在金融界形单影只,资金融通上备感孤独,于是反而加入外国银行同业公会。张之洞说它“不官不商,亦官亦商;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确实点出了中国首家银行的尴尬情境。

辛亥革命以前,国内银行共设立30家。主要的有两家,一是先改名为大清银行乃至中国银行的户部银行(1904年),二是曾获得发行纸币代理国库权的交通银行(1907年),两行都相当于国家银行。1912至1927年,国内银行从微不足道的30家增至313家,形成了一定规模。同时陆续有了自己的银行公会。但是,钱庄、票号依然我行我素,并未出现钱庄、票号改组成新式银行的趋势。

1903年,北洋大臣袁世凯邀请票号加入天津官银号,票号拒不从命;1904年清政府组织户部银行,户部尚书鹿传霖邀请票号出人和入股,总号经理断然拒绝。1908、1909年各地分号经理呼吁改组,遭到山西总号严厉训斥。不过清王朝灭亡以后,票号就随之走下坡路。到1921年,只剩下大德通、大德恒、三晋源三家,而且都已改组成钱庄业。墨守成规的票号业主,至此也就只能对着一去不返的火爆历史长吁短叹了。

然而钱庄年深日久的信用时常令国内银行自叹不如。外国银行则对钱庄拆借款子,又收买庄票,把它变成向广大内地收购茶叶、丝绸等各种土产和推销各色洋货的信用工具。钱庄变成了外行无形中伸长的手脚,也确立了自身在进出口商品流通中无可替代的地位。新式商人不是习惯钱庄就是崇信外行。致使中国银行在这种既定的金融格局中难于立足,于是从诞生的那天起,它便有了“喜与政府结缘”的性格。

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国库空虚。北洋政府不惜举借高利率的内外债以饮鸩止渴。大批银行因为贪图内国公债的厚利和发行折扣而纷纷设立。始于1915年的证券交易业,形成了北京证券交易所(1918年)、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1918年)和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1920年)三个最大的证券市场。进入交易的几乎全部是名目繁多的内国公债券。但是,军阀政府走马灯一样更换,后任不认前帐,券值一跌再跌。在商民的“挤兑”下,银行也就一倒再倒、忽生即灭。这种投机性,使国内金融业和产业资本、商业资本脱节,对民族工商业的成长当然就起不到应有的杠杆作用。但是证券市场能够形成,也反映了国人的金融意识在迅速增强。

银行的设立,也带来币制的变化。市面上流通着各外国银行、各官银钱号、各国内银行前后发行的纸钞(银元票、银两票等兑换券)、钱庄的钱票、票庄的庄票,以及墨西哥鹰洋、香港人洋、大清龙洋,等等。于是城镇街头出现了退职的银钱业员为人辨别、兑换、清洗各种货币的专业摊铺“钱桌子”。民国元年,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与交通银行总理梁士冶谈起用统一的国币代替金属币,梁认为应先取信于民,将1500万元的各种银币熔化,在总统府新华门外铸成银山,象征国家的准备库。国币发行越多,“所积之银山愈大”,这样国币便能得到人们认可。其实,从1897年借中国通商银行开始发行兑换券的清王朝,到寅吃卯粮的北洋政府,哪里有什么信用可言。“国币”问题反复争议的结果,是又铸出一种俗称“袁大头”的新银币。

南京国民政府铸出“孙大头”,迈出了“废两改元”的关键一步。继而用法币和新铸辅币,基本上统一了货币。同时,蒋宋孔陈的家族金融业“四行二局一库”(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民银行、邮政储金汇业总局、中央信托局、合作金库)形成垄断金融网,将全国金融业一网打尽。这个金融网最终在政治风暴和铺天盖地的法币、金圆券和银圆券的潮水中土崩瓦解。1930年,由工农政权集资合股的闽西工农银行在革命根据地诞生,至此,近百年的中国近代金融业开始有了一抹新异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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