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难勒处尚闻香

1992-07-15 05:29
读书 1992年6期
关键词:严复传记

谷 风

终于读到关于吕碧城的文字,不免几分惊喜。一篇《天际自徘徊》勾勒了这位女词人颇富传奇色彩的一生,以往所得,星星点点,由此而贯为一串。风雨征尘,牢落愁怀,依稀奔来眼底。虽曰“自是惊鸿无定在”(碧城诗句),毕竟其诗其词,这留在尘世的雪泥鸿爪,是天地间的一点光焰,不会泯没的。

却犹有快读恨短之憾。又此篇纯是“正传”写法,设若作外传,想必有若干佚事可为补充,或可由此见出性情吧。如郑逸梅《南社丛谈》中“吕碧城”一节,所谈即颇有趣。不惟有此篇传记所未及者,且叙事多有相异。未知是否仅得自传闻,而不足为据。但所云碧城曾师从严复,习逻辑学,则确有其事,《严复集》中,有不少记载。传记未有一言涉及,未必是疏略,但补此一段,于了解碧城之性情品格,为人行事,不可谓无益吧。

碧城问学于严复,是一九○八年间事。这一年的八月,严复有与甥女何纫兰书,其中谈到:“吾来津半月,与碧城见过五六面,谈论多次,见得此女实是高雅率真,明达可爱,外间谣诼,皆因此女过于孤高,不放一人在于眼里之故。英敛之、傅向沅所以毁谤之者,亦是因渠不甚佩服此二人也。据我看来,甚是柔婉服善,说话间,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处。”“渠看书甚多,然极不佩服孔子,坦然言之;想他当日出而演说之时,总有一二回说到高兴处,遂为守旧人所深嫉也。可怜可怜。”信中提到的英敛之,即大公报经理英华。据传记,碧城崭露头角,初由愤于舅氏责骂,只身出走,以时在天津大公报任差的方夫人之援,得经理英敛之称赏,因积极为之刊发作品,方一展才华(但《吕氏三姊妹集》中的英敛之序,与此说有不合)。而几年以后的英敛之,却由奖掖称扬而变为毁谤相向,岂不可叹。无怪严复于此深致同情,且在下一封信中,更慨其“处世之苦如此”。查严复日记,自一九○八年八月初九“碧城来谒,谈间多自辨之语”始,至次年十月为其议婚,不谐止,师生间过从甚密。严译《名学浅说》译者自序云:“戊申孟秋,浪迹津沽。有女学生旌德吕氏,谆求授以此学。因取耶方斯浅说,排日译示讲解,经两月成书”,便是这一期日记的注解了。

如传记所言,“吕碧城终生未嫁”,但议婚所知有两次。一为传记提到的,九岁时由父母作主与一汪姓订婚,后家道中落,汪家强行解除婚约。二是严复日记中提到的胡仲巽之兄(惟德,字馨吾,时为使日大臣)。所记虽止寥寥十一字:“胡仲巽来,言其兄不要碧城”,读来已觉惊心。严复《秋花次吕女士韵》有句云:“女琴渺楚山青,未必春申尚林际”,或有所寄意吧,以碧城之“心高意傲,举所见男女,无一当其意者”(与何纫兰书),怕亦知音难求。不过关于自由结婚,女士倒别有所见,亦据与纫兰书:“吾一日与论自由结婚之事,渠云:据他看去,今日此种社会,尚是由父母主婚为佳,何以言之?父母主婚虽有错时,然而毕竟尚少;即使错配女子,到此尚有一命可以推委。至今日自由结婚之人,往往皆少年无学问、无知识之男女。当其相亲相爱,切定婚嫁之时,虽旁人冷眼明明见其不对,然如此之事何人敢相参预,于是苟合,谓之自由结婚。转眼不出三年,情境毕见,此时无可委过,连命字亦不许言。至于此时,其悔恨烦恼,比之父兄主婚者尤深,并且无人为之怜悯,此时除自杀之外,几无路走。”此见严复誉之为“透澈”,似有赞同之意。不过这一番见解的确很有意思。婚姻之美满与否,似乎并不全在于婚前选择的自由与不自由,没有选择的自由,固往往种成悲剧,但选择的困惑,亦未尝不是悲剧之因。因为一时的浪漫之恋爱,乃是不复浪漫的婚姻之基础,故为了自由选择的这一刻,必要付出一生自由的代价。以碧城之灵心慧质冰雪聪明,早见得“透澈”,便不忍轻掷这一生的自由罢。

但伊又并非全无知音。词友费树蔚,即知交之一。据《费韦斋集》中的《信芳集序》,知碧城游学域外,方“胃疾久淹,将付剖割”之时,虞己或有不幸,因将著作付托,委其为之经纪丛残。费氏记道:“此卷印成之日,君其尸解仙去,魂来栩栩耶,抑犹得一握手酬倡为乐耶?”可谓情深意挚。孰料韦斋却“仙去”在前,碧城归国,闻讣而赋《惜秋华》一阕,深悼之。山阳怨笛,亦凄婉之至。可知“词友韦斋”,非当日一班风雅好事之士可比也。

碧城以词名,存作中,自推词为第一。《信芳集》前,风雅才人,题辞累累,樊樊山并为之点评,谓“南唐二主之遗”,谓“居然北宋”,谓“漱玉独当避席,《断肠集》勿论矣”,推赏备至。其佳处,确在“高挹群言,侠骨仙心”,具行云流水般轻灵,而情至深婉处,又无不哀感顽艳,悱恻凄清,可谓性情之作。

碧城的诗,却也不乏佳构。《吕氏三姊妹集》中,有《白秋海棠》一首:“便化名花也断肠,脸红消尽自清凉。露零瑶草秋如水,帘卷西风月似霜。泪到多时原易淡,情难勒处尚闻香。生生死死原皆幻,那有心情更艳妆。”此虽少作,已具见情怀。“泪到”一联,又仿佛其后之人生写照。碧城既愤于乱世,而无法阻止人类的自相残杀,便索性将一腔忠爱,奉与大千世界无知无识的生命,为戒杀护生奔走半生,呼吁不止,则情难勒处,乃一襟幽愤,“香烬冷灰成郁烈”,其“香”固宜也。

初时碧城曾愿埋骨香雪海,与梅相伴;后则遗嘱将骨灰搓成团饲海中之鱼,终不知魂归何处。若谓“生生死死”原皆幻,那么真实的,唯有那泪到多时、情至深处的诗与词了吧。

不过传记“寿终香港”一节,引《柳梢青》、《卜算子》二词,云系碧城“在病榻上发出了最后的哀怨”,则误。这两首词早见于一九二九年刊刻的《信芳集》,而碧城之殒,已是一九四三年。想她半生漂泊,梦魂系心乡国,种成无尽之相思,“孔雀徘徊,杜鹃归去,我已无家”之感,乃久已萦怀,而不待“最后的哀怨”也。

(《天际自徘徊——词坛女杰吕碧城》,姚卓华著,载《人物》一九九一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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