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
《怒湃译草》是英国诗人爱德华·菲茨杰拉德所译波斯(今伊朗)诗人莪玛·哈亚姆的一百零一首绝句诗的又一个中文译本。译者为长沙刘柏丽。全书每一首诗先录英译原文,用的是菲氏《鲁拜集》第四版本。次录译者用文言七绝诗体的译文,其次录译者的白话译文,最后是译者的评注。正文以下,还有两个附录部分:其一是《佚诗及一、二、三版选译》,可以供研究菲氏译文的参考。其二是《译诗札记》,是中译者自述译诗的甘苦,及补充诠释。作为此书的装饰,还有王惕的插绘,计彩色版四幅,单色版五十六幅。
这本书,无疑是一本好书。一本学术性较高的文学译品,印刷好,纸张也好,就是这本书本身,也可以说是一件艺术品。使我特别喜欢的是每首诗的译者评注。译者常常引用中国诗和外国文学以阐发原诗的哲学思想和艺术方法,这是一种新型的诗话,不同于时下一般肤浅空泛的赏析。
一九二四年一月一日,上海泰东书局出版了郭沫若译的《鲁拜集》,作为创造社的《辛夷小丛书》之一。这是波斯诗人莪玛·哈亚姆的诗第一次被介绍给中国读者。郭沫若用的原本也是菲氏译本的第四版本。当时的创造社,正是文学青年热烈崇拜的文学社团,只要是创造社的出版物,无不畅销。莪玛是十一世纪时波斯诗人,约当我国的北宋后期。他的诗歌咏的是醇酒妇人,正如郭沫若在《导言》中所说:“可以寻出刘伶、李太白的面孔来。”这种诗材,这种人生哲学,在二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可以说是不受欢迎的。但因为它是第一部介绍进来的波斯文学,英译本又是一部著名诗集,再加中译者是郭沫若,因此,这个郭译本还是轰动过一个时候。
郭译《鲁拜集》的出版,在文学翻译工作者中间,似乎更引起了兴趣。从此以后,有不少人译过,散见在各种报刊上。一九三五年,上海黎明书局印行过一个英汉对照本,是吴剑岚、伍蠡甫合译的。一九四二年,有一个李意龙的旧体诗译本,自费印,毛边纸线装本,此本我没有见过。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八0年,中国大陆没有印过一个单行本。在台湾,听说有过三、四个译本。一九八二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印出了一个黄杲
菲氏的英译本,其实已不能认为波斯文学的译本。因为他的译诗,几乎是再创造。据英国东方学者艾伦的校勘,菲氏译作中有四十九首是意译,有四十四首是两首以上的原诗诗意的综合。菲氏的译本,最初自费印了二百五十册,是一个棕色封面的四开本小册子。他托书店代售,结果一本也卖不出去。他把二百册送给书店老板,随他处理。自己留下了五十册送人,但也只送出了三本,书店老板把这批书放在廉价书的木箱里,卖四个铜元一本,也还是经年没有人买。有一天,先拉菲尔派诗人罗赛蒂来逛旧书店,捡到了这个书名很古怪的《鲁拜集》,翻阅之下,大为惊喜。因此,在罗赛蒂的揄扬下,唯美派诗人史温朋,文艺批评家卡莱尔也都欣赏这个译本,在报刊上给以好评。从此以后,菲氏用了二十年时间,一次又一次的改定译文,由再版本到四版本,始为定稿。诗愈改愈好,但离开莪玛也愈远。现在,外国图书馆中,并不把这本书编在波斯文学类目下,而干脆列入英国诗目录中。
我玛的诗,在其本国,也没有定本,许多古抄本都不一样。菲氏之后,有过不少新的英译本。我有一个《新世纪丛书》本的《鲁拜集》,大约是本世纪初的美国印本。此书汇集了三种莪玛诗的译本:(一)菲氏译文的第四版本,附了一个以前各版文字异同校勘表。(二)马卡锡的散文诗译本,有四百六十六首。(三)恽菲尔的译本,有二百六十九首。最后附有一个三种译本的原诗对照表。还有一个各种英译本的书目。这个英文本,如果还不能认为是最好的版本,至少应该被认为是最得用的和最有趣味的版本。
至于菲氏的译本,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五八年,我在上海的外文旧书店中,看到过无数版本。有许多印得很精美的,附有插图,都是作为圣诞礼物而印制的。我有过五本,以杜拉克的彩色版插图本为最好。
“鲁拜”是诗体名,即四句诗,相当于我国的绝句。正音应当译作“鲁巴依”。黄、张两家都译作“柔巴依”。这个“柔”字是北京方音,不能作为国语音,我们南方人无法把Ru读成“柔”。柏丽译作“怒湃”,这是湖南方音Ru、Nu不分的失误,而且以“怒湃”译诗体名词,也似乎火气太大,好像是一种无产阶级革命诗了。作者的名字是“莪玛·哈亚姆”,郭沫若译作“莪默·伽亚谟”,张晖译作“欧玛尔·哈亚姆”,柏丽译作“莪默·海涌”。我以为应以“莪玛·哈亚姆”为标准译法。
柏丽的译本书名《怒湃译草》,我以为极不适当。“译草”二字之前,只能用译者人名。我们不能用《十四行诗译草》或《日本俳句译草》。这个书名是钱钟书题字的,不知道中书君秉笔之际,为什么不向译者提出意见?
一九九一年七月六日
(《怒湃译草》英汉对照插图本,(波斯)莪默·海涌原著,(英)爱·菲茨杰拉德英译,柏丽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年八月版,8.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