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怀连
《失衡的中国》,副标题是《农村城市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农业部政策法规司的“中国农村工业化城市化与农业现代化”系列研究的一项成果。读罢全书,尤其是开头的六章(这是该书的重心所在),使我深深地感受到这是一部难得的书,是作者用自己的脑袋指挥自己的笔写成的有棱有角,有滋有味的书。但是,魅力不等于真理,个人感觉的东西不一定是社会的存在。因此,我又想提些不同意见。
一九五四年,美国经济学家威廉·阿瑟·刘易斯提出来了城乡二元经济结构。刘易斯认为,发展中国家经济的特点是二元的,现代工业部门为一元,传统农业部门为一元。传统农业部门的剩余劳动力应该向现代工业部门转移,也可以最终被现代工业部门所吸收。本书作者用较大的篇幅分析了中国城乡的二元社会结构,和构成这种城乡分割的体制的十四种具体制度,即户籍制度、粮食供应制度、住宅制度、就业制度等等,并指出二元社会结构对于中国现代化具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消极影响。从书中许多叙述中,我们似乎领略到作者将这个体现中国国情根本特征的二元社会结构,看作是某些人主观决策的产物。似乎听得到作者在喊:看啦!中国的病根找到了,就是这种二元社会结构。为什么要去建造和维护它呢?拆除它,中国就得救了,现代化才有希望。“否则,中国将永远不会有整个中国的现代化。”(第28页)
二元社会结构对中国说来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它的弊害,不独是使社会主义经济丧失了它应有的效率,而且也不能真正地体现社会主义的公平原则,这是无疑义的。但是,二元社会结构在中国长存近四十年而不见其衰,不能不承认它的确有一些合理性或合乎国情的东西。在中国,要想独立自主地、不出乱子地搞现代化,看来也只能选择二元社会结构。二元社会结构并不是某个或某些领导人头脑发热的产物,而是时代背景和一定条件的产物。作者问:中国社会中由于二元社会结构而产生的若干具体制度,是否有足够的存在根据?这问得很好。这些制度,就某些内容来说,它们是可以而且应该逐步改掉的,但就制度的基本精神而言,恐怕是现在以至今后(只要背景未变)都不能革除。比如说,户籍制度,“天下之民苦于户籍久矣”,但它是很难废止的。当前,二元社会结构就像一只九头鸟,砍了这个头,又会冒出那个头来。试想一下,缩小城乡差别(二元社会结构的另一种说法)叫了多少年?结果呢,是缩小了,还是扩大了?什么原因,值得我们深思。
导致二元社会结构产生和发展的背景条件,是从五十年代开始的工业化和城市化。中国工业化、城市化走的是一条不同于西方甚至也不同于其它发展中国家的道路,即重工业优先发展的道路。为了使重工业迅速起步,在短期内赶上和超过西方,政府在不能获得大量外援的情况下,要动员和调集巨额的起步和后继资金,就只有牺牲农业和其它非工业行业的利益。为了使新兴的工业城市一开始就具有与西方不相上下的现代气质,我们也不得不依靠行政之手建立户籍、粮食供应之类的制度,强行构筑城乡分隔的高墙,以防止农村人口大规模地涌入,分享城市居民的利益,降低城市生活的现代化水平。还不止如此,这种体制还别有一种作用,这就是将农村的人才和资源通过一定渠道转到城市中和工业上,以保持工业化、城市化的“后劲”。现在看来,二元社会结构的本质,不在于使城乡分割,而在于使城乡关系更适合于工业化、城市化优先发展的要求。工业化、城市化是二元社会结构形成和发展的根本原因、背景和条件,而二元社会结构是工业化、城市化的一种社会表现形式。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原因与结果、内容与形式的关系。
从感情上讲,我们当然赞同拆除二元社会结构。但只有从宏观和长远的角度反省工业化、城市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为中国现代化所必需,找到一条既能促进工业和城市成长又不损害农业和农民的利益,既有经济效率又能保证社会公平的发展道路,从根本上铲除滋生二元社会结构的土壤,才能彻底拆除二元社会结构。
在中国如何现代化这个问题上,本书作者是主张走城市化、工业化道路的。作者说:
“四个现代化的提法不如国家工业化的提法,目标更简洁、清晰、明确。……工业化的内涵可以和现代化一致起来。”(第83页)“根本改变农村工业发展格局的出路在哪里?就在城市化。”(第92页)“工业化城市化是必须经过的一般发展过程,起主导作用的是一般的、共同的发展规律……我们主张的集中式城市化道路与发达资本主义曾走过的集中式道路并无本质的不同……”(第103页)
现在要分析一下,这副药的药效如何?对不对症?
在分析之前,要说明一下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这几个基本概念的涵义。“现代化”,该书作者没有给出确切定义,从书中的叙述看,现代化也就是工业化和城市化。“工业化”,这本书使用“工业化”这个词很多,但真正谈它的涵义的只有一处,即:“中国工业的整个水平赶上同时的发达国家,人均国民收入赶上同时的发达国家水平。”(第83页)“城市化”,作者认为:“衡量一个国家城市化程度的基本指标之一,是该国城市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比重。”什么人口才能叫城市人口呢?作者认为,只有非农业人口才能叫城市人口。作者主张,将城镇非农业人口比重,作为城市化水平的衡量标准。这个定义,我是基本同意的。但他对现代化的看法,很难同意。从目前流行的理解看,现代化有二层意思。一是为实现某种目标的运动(过程);二是希望实现或正在实现的目标。我认为,现代化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过程;应是中国社会不断进步,同国外的差距尤其是同西方的差距日益缩小的过程。如果工业化、城市化能够使中国不但同自己比在不断进步,而且同西方比差距在不断缩小的话,那么,我承认工业化、城市化即是现代化的具体形式和目标。否则,工业化、城市化就不能说是现代化的目标。如果我们没有赶上发达国家,岂不是我们永远也工业化不了?美国现在已不是工业化社会,而是后工业社会;日本等国也千方百计地将第二产业迁出本土,转移到国外,自己搞第三产业,有人认为,几十年后,日本将不再以工业而主要通过资本和高技术统治世界。那么,我们现在要赶超什么?如果要赶超美、日,那么,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是发展常规第二产业呢?还是优先发展高技术产业呢?看来,作者是将所有产业一分为二:将一切先进的产业看作是工业,将一切传统的落后的产业看作是非工业。这种分类法,是不科学的。流行的产业分类是一分为三:第一产业、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因此,我主张工业即是第二产业,工业化即是第二产业高度发展,占据统治地位的过程。
这样,中国的工业化便不能等同于现代化。从历史来看,中国并非没有这种形式的工业化。从洋务运动开始,中国人便开始了工业化的探索。一百多年来,我们进行过市场经济、计划经济等各种类型的试验,取得了很大成绩,但我们现在仍然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同西方发达国家的差距并没有缩小,也就是说,工业化并没有使中国达到现代化应有的水平。这是因为,中国工业化的背景与西方根本不同,我们不仅缺乏西方早期工业化时的外部条件(殖民地),无法使用西方殖民掠夺的手段,来集资和开拓市场,而且还必须面对一个因西方入侵造成的日益缩小的国内市场。我们的工业化婴儿是先天不足,后天也不足。如果说,二十世纪初、中期,我们没有靠工业化赶上现代化那一趟末班车的话,那么,奢望在二十世纪最后十年和下世纪靠老办法追上去,是根本不可能的。当前工业化存在三大难以克服的困难:一是资金短缺。只要得不到足够的外部援助,我们筹集工业化资金的模式就仍不过是老一套:取给于农业,维持二元社会结构。这自然不是作者愿意看到的。二是市场问题。工业化论者总是轻信自由派经济学家关于市场公平的言论,把希望寄托在“出口导向”、“国际循环”战略上,殊不知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陷阱,为人所不觉。现在发展中国家都争先恐后地上工业化,都在打出口换汇的牌,这样,在国际粗工业品市场上,发展中国家和新兴工业国家纷纷蚀本竞销,互相倾轧,鹬蚌相争,得利的自然是西方发达国家。因此,中国工业品要想打出去,就要作生死搏斗,血流成河的打算。问题的严重性还不仅此,西方国家现在动辄借口“人权”、“民主”,或干脆使用“关税保护”这个杀手锏,打击那些不听话的国家。西方早年也遇到过中国的“关税保护”,但你闭关,他炮打。中英鸦片战争,他打了你,还说你不懂规矩。现在他闭关,你有没有足够的武力去捍卫神圣的市场原则呢?三是人口问题。谁都知道,工业化本质是排斥劳动力的,想以资本密集型工业取代劳动密集型农业,来解决中国几亿人口的就业问题,是本末倒置的想法。尤其是希望农村人口彻底地离土离村,将隐蔽失业变为公开失业,这样做的后果,绝对比任何一个发展中国家的失业状况要糟得多。从未来的情况看,工业化的前景就更加不妙。二十一世纪将日益严重的全球性问题:能源危机、生态破坏、环境污染和人口过剩,使发达国家都胆战心惊,纷纷改弦易辙,走后工业化或信息化道路,我们又有什么绝招能超然物外,免遭这些问题的困扰呢?
本书作者还希望通过城市化来实现农民身份的改换和实现农业的进步。他引用联合国的预测,说本世纪末世界将有百分之五十,下世纪中叶将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口生活在城市,不知这个预测根据是什么?照此下去,下世纪末全部人口将不再与农业打交道了。国外的发展我不知道,在中国则极少可能。作者主张的城市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城市化,而是主张走集中式的城市化道路。他希望农村工业向城市工业转移,农民也应该彻底脱离耕地和农村,到大中城市来居住。作者说:“大中城市的容纳能力是很大的,即能够把愿意在城市居住和就业的人都容纳进来”(第95页),除非你不愿意进来。作者说这不是宣传,是被不少国家实践证明了的。被什么国家证明了的呢?被印度、孟加拉、埃及、委内瑞拉证明了的吗?如果说第三世界城市还会有众多的贫民窟可以为进城农民遮雨避风的话,那么中国大中城市恐怕没有那么多的席棚可以让愿意进城的亿万农民安身的。一旦走投无路的农民流离荒野,聚啸山林,你能有多少办法可以与之对阵呢?作者说他不怕农民造反,可我怕的就是这个。
那么,否定工业化、城市化为中国现代化的必由之路,是否要回到农业化的老路上去?是否认为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发展工业和城市了?答曰:我们的道路不应当是非此即彼的模式,而应当走非此非彼、即此即彼的第三条道路。工业和城市不但要发展,而且还要大力发展,但这种发展,一定要同世界经济大潮和中国的农业、农村、农民相联系,前者为中国社会进步之所需,后者为中国社会稳定之所需。或问:中国农村不城市化,出路何在?中国农民不非农化,如何致富?剩余劳动力不转移,农业怎样进步?答曰:农村是存在数以亿计的剩余劳动力,但绝大部分是相对剩余。转移绝不仅仅意味着非农转移,农业内部,农村内部,大江大河的治理,水利工程,荒山绿化,交通干线建设都需要大量的人力,问题是:钱。有钱必有人干。这些部门何以无钱?没有投资。非农转移要不要?要。但不必限定在大中城市,小城镇为什么不可以?村庄为什么不可以?不赞成城市化、工业化,是因为它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中国的农村问题。当前这个问题的关键是重农。你重视农村、农业,那么人必以农为荣,必由农而富;你轻视农村、农业,那么,人必以农为耻,必由非农而富。以农为耻,由非农而富,农民就是再愚昧,也会争先恐后地“转移”。
作者在书中就改革二元社会结构、城市化和农业进步问题,提出了不少很好的政策建议,例如,提高粮食销价的建议,改暗补为明补,推行社会保险,住房和医疗制度的改革,等等,都是可行的,有些甚至已经付诸实施。但有的建议,例如卖荣誉证集资办教育,卖城市户口养育家庭不准生第二胎,等等,我以为还须斟酌。这些问题很具体,这里不多说。它们的一个重要问题,是缺乏可操作性。作者在书的扉页上引用一位经济学家的话:“不是因为事情难办,才使我们畏缩不前;而是因为我们畏缩不前,才使事情难办。”但我认为,究竟有没有操作性,是要具体分析的,不能只靠胆大。
前面说过,这是一本“有棱有角有滋有味的书”。对于这样的书,我们要赞扬作者的勇气,同时也要仔细品尝作者的见解。我这篇商榷,只是就书中若干问题说些意见,并无贬损全书的意思。
(《失衡的中国》,郭书田、刘纯彬等著,河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年十一月版,5.5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