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的困惑与困惑的读书

1991-07-15 05:29漆永祥
读书 1991年5期
关键词:学者书籍文字

漆永祥

案头青山乱垒,壁间插架森森,书读久了,面对林林总总的巨籍单篇,竟令人产生几许疑惑,几许厌恶甚至几许恐惧来,似乎眼底所置不是圣贤经典,而是吗啡鸦片。

先民造字,据说是目睹龟甲裂纹或山川鸟兽革木之形而感发引起的,但就六书中最能直接表达意境的象形、指事、会意字,也无法完整地体现出该字所应体现的全部内容,至于形声、转注、假借字,则更是人们笔端见拙。无可奈何时拈来权宜表音表意之符号而已。因此文字打产生时就有先天的不准确性。时代发展,字数激增到十数万字,而形音义也屡加变,与先民造字之初大相迳庭。用如此不可靠又生涩不通的方方块块记言记事,便成了“难得可怕”面“阻碍传布智力的结核”。(鲁迅《门外文谈》)

这样,人们一旦把见闻心思形诸于文字,就已经失去了准确完整的第一性而成为第二性的东西,经后人加工润色,则更成为第三性以后的东西。同时又有古今之隔,“昔之妇孺闻而辄晓者,更经学大师转相讲授仍留疑义。”这是时代使然。(戴震《戴东原集》卷三)难怪元代有一书生读《楚辞》不通,竟诅咒屈原“写文章如此艰涩,投水死得活该!”(元吾邱衍《闲居录》)这样一来,人们便在遇到文字难以表达的意境时,或自已委实不通古人文句时,便只能用“妙不可言”、“笔墨难以形容于万一”之类词来搪塞,七分无奈,三分无赖。

文字写定,便成书册,所谓“书契之本,见于文字。”好事者踵而继之,或抄或传,或训或释,结果却是讹文谬字与日俱增,误训乖释更为益炽。同时,书籍流布中的虫蛀风蚀、兵燹战乱及人们有意无意的裁汰散佚也极严重。仅“兵燹”而言,据《隋书·牛弘传》和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载,前后历代就达“十厄”之多。可见书籍流传愈往后世,愈失本旨,鱼鲁豕亥,千疮百孔,奄奄一息,不绝如缕。

最为可恨的还要数人为地制造不真实。以史书为例,淆人昭读史兴浓,一日,忽焉发出“前代正人君子名节隆重,指不胜屈,近时人材寥廖,何古今之不相及若此”的疑问,他向时人毕子筠讨教个中三昧,毕氏告诉他这是前人“史笔有所润饰”的缘故。其实,前人早已深明此理,如宋时奸相丁谓就说过:“古今所谓忠臣孝子,皆未足深信,乃史笔缘饰,欲为后代美谈耳!”(均见《啸亭续录》卷三)可见古人著史,在“秉笔直书”的幌子下在做何勾当。至于记述仇之国的史实,如《魏书》讥南朝为“岛夷”,《宋书》刺北魏为“索虏”。则相互指斥,于彼妇骂街无二。再如历朝皇帝的《实录》,一俟书成,草稿及其它资料全部付之一炬,这里面除了部分不可泄露的国家机秘外,恐怕更大部分是封建帝王暴虐荒淫、奢侈腐化的污行秽史,这是万万传不得的。如此《实录》,还要被屡加改易。清朝诸帝,即位之始便改窜先帝《实录》,直到满意为止,名为《实录》,简直是一莫大的讽刺。至于私家所撰如碑传、族谱等,更是水分太多。东汉末年,蔡邕为当时“党铜之祸”时蒙难的太学生领袖郭泰撰写碑铭时就深有感触地说:“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泰)无愧色耳!”(《后汉书·郭太传》)蔡氏博雅磊落君子,尚不免笔端缘饰,后世之人,更是褒贬任由,全凭胸臆,笔下之人,生时有桀纣之暴,死后备尧舜之贤。如此碑传,岂能深信?!

由于以上诸多主客观因素所致,使我们手中的书籍无论字面文字,还是字里义理,皆讹谬满纸,不可卒读。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即或同一部分甚至同一句话,国读者领悟能力不同,见解不同以及运用于实践的方式不同,有人读了浪子回头,成为贤才;有人读了,本为贤士,反成盗跖。有人读书明理成为栋梁之材,上裨于国,下益其身,名垂青史,千古称颂;有人却因读书治学,竟成奸人贼子,祸国殃民,以至于骨朽人间,骂犹未销。更多的人幼时治经,白首尚不能通,生龙活虎般的躯体硬是让书本耗成几根白骨,至死仍不明白为何落得如此之下场。真不知孽根究竟是书还是人!

于是,为了减少文字书籍的讹误,为了消除书籍的副作用,把那些死啃书本的“蛀虫”从书缝里拉出来,古往今来,人们便绞尽脑汁,想出了众多的法子。

同儒家文化虽非昆弟,但亦密不可分的禅学尤其是南禅,他们有自己对待文字书籍独特而又绝妙的方式——“不立文字”。南禅诸师认为,佛家最高深之处在于心悟神化后世界、佛、我合而为一时的绝妙境地,一旦将其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就成为第二性的东西失去了意境。因此他们把“以心传心”、“不立文字”作为自己的传教方式,认为释读佛籍是“头上安头,雪上加霜”。故他们“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以诸圣求解脱”。不仅如此,他们还讥讽那些终日精研佛理的人是“世间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五灯会元》卷四)

唐末五代,战乱频仍,加上几次人为的灭佛,寺院被焚,典藉散亡,佛教受到沉重打击,但南禅却在这一时期得到迅速发展。无疑,不读经籍、不立文字正是其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可是,南禅到了后期,他们的传宗世系需要记载,诸大师传教事迹需要记载,同它派辩论时也亟需文字性的证据材料,况且更多的佛门弟子毕竟要通过学习佛籍来修行悟道。于是不立文字的传教方式被打破,代之而来的是硕厚生涩的典籍,南禅由生机勃勃走向僵化陵夷,由不立文字而兴盛,由立文字而衰微,教训斯深,然似乎又是其发展之必然。

禅学如此,在世俗知识界,主张放弃文字书籍者,最早的盖为老子。老子提出要人们回复到结绳记事的时代,毁弃文字书籍。庄子发挥老子之义,更将圣人、书籍、音律、仁义礼智、诸侯等看成是一切罪恶之根源,力主“绝圣弃智”、“擢乱六律”,将一切能导致人们聪慧开悟的东西全部废除掉(《庄子·箧》)。韩非子也认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故将读书儒士列为“五蠹”之一(《韩非子·五蠹》)。孔子弟子子路也曾向孔子发出过“何必读书,然后为学?”的疑问(《论语·先进》)。到了南宋,陆九渊更提出“不识一字,管取堂堂作大丈夫!”他们由痛恨那些沽名钓誉,为利禄奔波而扰乱尘世,干犯民人的读书人,进而痛恨读书人手中的书籍,认为正是这些讹谬特炽而义理乖误的书籍破坏了清净的世界,因此他们觉得如果焚书弃智,则万恶皆灭而天下太平立致。然而,他们这些主张显然行之不通,一则除实践活动外,人们经验和知识的获得以及文化的传播发展不能只凭口耳之传,必须凭藉图书;再者,放弃图书更是一种倒退。何况老、庄、韩、陆诸人,也莫不皆饱学之士,他们的思想也只能通过著述表现出来。

另一些人承认书籍有讹误,但却不主张对书籍任意校改或重新著书。他们认为作者有高下之分,读者也有良莠之别,与其乱加点窜而贻累古人,延误后学,不如原书流传,缺文坏字一仍其旧,自己的见解也无需加进去,由读者自己去甄别、学习和扬弃。如北齐学者邢邵就主张不甚校,认为“误书思之,更是一适”。赞同这一观点者也代不乏人。这种做法虽然不会产生乱涂乱改,妄加发挥的现象而制造出更多的垃圾,但仍然是一种回避而不负责任的做法,原书讹谬一仍不改,不利于后学也不利于文化之发展。邢邵的主张当时就受到其妻弟李季才的批评,说:“世间人多不聪明,思误书何由能得。”(《北齐书·邢邵传》)可见此法亦不可取。

第三种做法,也是普遍的作法,是认识到文字书籍的不可靠和消极作用。因此一方面提醒人们不要为书籍所缚。如孔子告诫人们文献有其“不足征”的一面。孟子则大声疾呼“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后世学者也倡导人们多行实践,“时时省察,处处体验,即米盐之琐,寝席之亵”间亦有学问,不必强求子书籍。现代语言学家吕叔湘更把语言文字喻为“拐杖”,吕老之意,若爬山历险,此杖必凭,倘轻履平川,则当弃杖而行,否则反会成为累赘。他们谆谆劝诫,向人们提出善意的警告,要求学者既能钻进书堆里,又能出得来。

另一方面,历代学者又力主对文字书籍进行大规模整理,俾还其旧。这其中又分两派:一派以汉、清学者为代表。着重在文字、音韵、训诂、书籍版本、流传渊源、学术渊源及辨伪、辑佚等方面进行校勘、考订、训释和整理工作,力图恢复书籍原貌。如汉儒郑玄即以“念述先圣之玄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尽吾才”为目的。(《后汉书·郑玄传》)清儒准依汉儒,呕心呖血,不休地工作,以求恢复汉唐之旧,达到“刊落浮词,独求真解”的目的。另一派以魏晋南朝、宋、明学者为代表。他们皆以上承孔、孟的面目出现,力图在义理思想上做一廓清,扫除雾翳,以见古人心迹面目。结果,汉、清学者在书籍的校勘整理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使许多积误难读的书成为可读的善本,今天治学而不利用他们的成绩,是“舍其路而不由”。而魏晋南朝、宋、明学者也不同程度地对古人义理思想进行了廓清、阐释和发挥,演绎出了魏晋玄学和宋明理学,贡献亦自不小。

然而,学问乃千秋事,古人不可能把所有书籍中的讹误全部正,况且,汉、清学者误会臆改者亦极多。北齐学者颜之推形象地比喻校书“如扫灰尘,旋扫旋生。”(《颜氏家训》)汉清学者正是如此,他们在清扫古书“灰尘”的同时又不自觉地积下“灰尘”等待后人去清扫。而魏晋南朝和宋明学者则似乎走得更远。他们或以玄学入义理,或用“六经注我”之原则,任加发挥,弃旧凿新,甚至曲就古人以从我,被顾炎武指斥是“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的活动。(《亭林文集》卷三)他们“自以为得理,而天下受其害者众”。(《戴东原集》卷九)结果,这些衍理大师们的巨制鸿著令人读来不觉昭昭,反令昏昏,真是大道多歧,安知羊之所在!

如此这般,尽管古人费尽心机,垂老不休地进行整理,力图拿出别辨无误的善本,但书籍的流布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将是美味携垃圾并至,津梁伴毒品俱来。人们既要读书明理,又要谨防污染,玫瑰可采,其刺可怕。真是颤颤惊惊,难乎其难。如何才能汲取精华,化解毒素?迷团仍多,困惑益炽,个中甘苦,正待读者“自性自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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