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远
浙江图书馆印制的《馆藏名人手迹》,线装一册, 收袁枚、梁同书、姚鼐、阮元、俞樾五家墨迹,各家所书都是自著诗词,其中以袁子才书件最多,计得十五题。此前大略翻过他的《小仓山房诗文集》,几篇有印象的,如《引凤曲》、《王郎诗》等,竟都在其中。不过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新版印本来比照,两者多有字句相异之处。细 味之下,似觉叙事更明,情更婉切,于子才的“性情”由此可进 一解。
《引凤曲》是叙事之作,前面有一小序,略述诗之本事,四百余字,可作一则短篇小说来读:“乾隆十五年,存斋避疟姑苏,或绳张校书女闾独绝,强予往觌,则卷帘疑立,双睁泓然,宛娈无倚市风。其阿母者,九子魔也,攫扇上玉美人去,女怒,代客夺过。予异之,迎于秋斋。自言小字阿凤,生十九年。春云蔼然相得,欢甚。若将终身焉。阿母来嬲归,泪涔涔下。问欲留乎,不答。问他郎何以不如是,亦不答。赠金袖中,色然而拒,耻作河间姹女。予不觉泫然。遂两和其泪点衫上而别。明日阿母挟之迁去,不知何往。二十一年,存斋自秦中归,再过吴下,有郑叟者指天台山有桃花,不知刘、阮故旧雨也。既见,各齿击曰是也。握手且喜且悲,诵前赠诗,略皆上口。出故衫,泪痕宛然。临别,屏人曰:能拔凤于风沙者,君也。妾非自媒,今不得不为强颜女子。能娶凤耶,当以媵侍礼见;能嫁凤耶,当以兄妹礼见。人寿几何,君忍一再误耶?予沉思良久,书“十年以长”四字示之,凤无可奈何,干笑再拜。适故人赵文山守苏州,而中表戴右麟有下达之托,均告以故。答其母,逐之。六月初九日,执烛前马,昏于戴氏。余读《会真记》,常怪微之悔至有不终之恨,然则如予之以不终终之者,较于微之,当何如也?范蔚宗曰:哀窈窕而不淫其色。唐人诗云:网得西施赠别人。予有感于二语,作《引凤曲》一章。初意亦不甚决舍,为爱姬方氏所阻,故有第五十五句以自忏云(按此句即“将缣比素知谁好”,为印本所无;意即取自古诗“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与印本相比,手书多出的一百五十余字,添加了几处细节,如阿母如何夺情,阿凤又如何多情。后边特别提到,所谓“将姝改妹”,初时子才是很有些犹豫的,乃因了爱姬的一番劝阻,方才成就了凤、戴的好事。
《引凤曲》结句一联,印本为“今朝位置倾城毕,明日扁舟泛五湖”,这是取自序中所引唐诗“网得西施赠别人”,而手迹则作“愿侬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这一句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么?查《随园诗话》,原来此处又关涉一段故实:“余宰沭阳,有宦家女依祖母居,私其甥陈某,逃获,讯时值六月,跪烈日中,汗雨下;而肤理玉映。陈貌寝,以缝皮为业。余念燕婉之求,得此戚施,殊不可解,问女何供,女垂泪云:‘一念之差,玷辱先人,自是前生宿孽。其祖母怒甚,欲置之死,余以卓茂语,再三谕之。答甥,而以女交还其家。……隔数月,闻被戚匪胡丰卖往山东矣。予至今惜之。尝为人题画册云:‘他生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子才在知县任上,确曾以循吏自勉,也确如汉时的密县令卓茂,宽仁为治,而能够对一位违礼违法的女子寄予同情,当属难得了。嫁凤一事,在子才归隐之后,故当日发言道“他生愿作”,这一回,便可说愿得此生“长作”了。
《引凤曲》中尚有一句:“昔日鸳鸯今鸠鸟(按意本《离骚》“吾令鸩为媒兮”),莲花度出污泥早”,言下不无自得之意。据子才晚年所作《有恨》一诗:“老夫最识花情性,折得花先赠少年。岂料将花投苦海,不如抛掷路旁边”,可知前半所说正是《引凤曲》始末,而后半却也并非徒托空言。《小仓山房诗文集》中,有《三月六日作》一首,其序云:“金姬(按子才妾也)小妹凤龄鬻昌门为女奴,余赎归之,年才十四,巧笑流丽,有依妹而终焉之志。余老矣,不欲为枯杨之
手迹中又有《哭陶姬》一首,序云:“姬人陶氏,家于姑苏,性静挚,工
子才生平又似乎对风尘女子特存了一种关切与同情。除这里提到的,《随园诗话》还记有子才在丹徒效欧阳永叔故事,以小词救得妓女戴三一事。俞曲园《春在堂随笔》题袁随园纪游册又提到,子才七十九岁那一年为避人作寿而出游,所到之处,寻山问水,访美论诗,及行至慈溪县中,甚至偕牙役往管押处看所押之二妓,曲园未免以为“太不自重”,因而以诗略示微讽。不过据子才生平行事来看,此番“探妓”一行,倒不可作好色论的。
那么,自命“护花”“司香”而百般怜香惜玉的袁子才,果然始终“哀窈窕而不淫其色”么?怕亦未必。其《病中赠内》诗云:“千金尽买群花笑,一病才徵结发情”,虽然道出伉俪情深,但千金买笑之状,不是也可想见?即其每引为得意的嫁凤一事,多半还是出自爱姬的规劝。其实情与色本来难以判然相分,即深得“意淫”秘旨的怡红公子,到底也是打色欲一界走过。故曲园的那一首绝句,在示以微讽之前,先就说“天生原是不羁才,未免难将礼法该”,是已经表示一种理解与宽容了。
随园一生,可称幸运。他自述生平说:“十二举茂才,二十试明光。甘三登乡荐,甘四贡玉堂”,“尔时意气凌八表,海水未许人窥量”,真乃春风得意。不过,三年散馆,却因未能谙习清书而拣发江南知县。于是几年循吏生涯之后,便挂冠归隐,于“一湾春水千竿竹”的随园中做羲皇上人了。其时尚未及不惑之年。
有翰林身份,又有官俸之余,外加润笔之资及达官贵人之赠,足可悠游度岁了。姚鼐所言:“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极山水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当是实情。
随园性极通达,既不崇儒又不佞佛也不信道,而公然宣称好色好货(《秋夜杂诗》:“至人非吾德,豪杰非吾才。见佛吾无佞,谈仙吾辄排。谓隐吾已仕,谓显吾又乖。解好长卿色,亦营陶朱财”);所重者,惟每日之生(《对日歌》:“昨日之日背我走,明日之日肯来否?走者删除来者难,惟有今日之日为我有”);又一生专意于情(《书怀》:“自折黄梅雨一巾,分花疏竹总精神。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其论诗,亦独张“性情”一帜,且广招门徒,以诗受业者,方外缁流,青衣红粉,无所不备。凡此种种,足令物议哄然。钱钟书《谈艺录》已对此征引颇详,又道:“子才佻
据卷末所署,知道此册是为似村公子而书。似村是子才座师尹继善第六子。尹继善对子才是有奖拔之恩的(详见《小仓山房诗文集》第100页),而似村与子才则是“通家谊重,一见心倾”,不仅“风骚之道合”,而且“香火之缘深”,似村作小说《萤窗异草》,子才还曾为之批注(虽然所批并不高明)。看来这便是手书多与印本相异的缘故了——书赠知己,固推襟送抱,不假掩饰,“最是半生惆怅处”,当也是“性情”之最真者罢。
一九九○年岁杪写讫于京东半闲堂 (《馆藏名人手迹》,浙江图书馆一九八三年九月复印,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