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国亮
十月间在蓉城参加中国社会史学术讨论会,遇柏石先生,他以潘光旦著《冯小青》一书相赠。这是我国著名优生学家、社会学家潘光旦的早年旧著,现经祯祥、柏石诠注,并用白话语体作了译解,又补入作者生前曾发表过的两篇考订冯小青的文章,集录了明清之际有关冯小青的部分史料,使该书旧貌换了新颜。《冯小青》这本研究我国传统社会中性心理变态历史现象的科学著作,经这番整理后,一是通俗化了,二是方便了对冯小青现象的进一步研究。性心理学的研究,在中国原本就不发达,后又中断了几十年。要恢复研究,第一步就是检阅前辈学者的成果,以便在这基础上,再上一层楼。唯独感到遗憾的是,书名作了一点改动,变为《冯小青性心理变态揭秘》。这样的改动,似乎是在迎合一种探“秘”的心理。本来对性的问题加以神秘化就不是科学的态度,因此潘先生倘若天上有灵,也许不会同意这么改动。
冯小青是明代万历年间的一个弱女子,生于扬州,十六岁时嫁与杭州一富翁冯姓作妾,遭冯妻嫉妒,幽居孤山,性受压抑,遂患影恋,又添肺痨,不久归仙。这是我国历史上性心理变态的一个极好例证。潘光旦做小青的研究,始于他的学生时代。他在霭理士(HavelockEllis)《性心理学》一书的“译序”里说:一九二○年,他“正在清华学校高等科肄业”,“发见了霭氏的六大本《性心理学研究录》”,“费了不少的周章以后,才逐本的借阅了一遍”。一二年后,他读到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导论》。他“一向喜欢看稗官野史,于是又发见了明代末叶的一个奇女子,叫做冯小青,经与福(弗)氏的学说一度对照以后,立时觉察她是所谓影恋的绝妙的例子,于是就借了梁任公(启超)先生在‘中国历史研究法班上责缴报告的机会,写了一篇《冯小青考》”(《性心理学》“译序”第2页)。这篇《冯小青考》,便是《冯小青》一书的初稿。
梁启超读了潘光旦的《冯小青考》后,十分赏识,有评语曰:“对于部分的善为精密观察,持此法以治百学,蔑不济矣!以吾弟头脑之莹澈,可以为科学家;以吾弟情绪之深刻,可以为文学家。望将趣味集中,务成就其一,勿如鄙人之泛滥无归耳!”(潘光旦:《冯小青》扉页)。这《冯小青考》可视为中国性心理学研究的滥觞。潘光旦筚路蓝缕之功,实是不可磨灭。试想当时乃民国初年,封建意识仍浓,在这个视谈性为禁忌、为下流、为不正经的时代,《冯小青考》犹如一把投向道学先生营垒的匕首,其反封建的倾向是何等鲜明,其冲决封建罗网的科学精神又是何等可贵!潘光旦研究小青影恋现象,并非仅是出于对一不幸弱女子的同情,更非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为了改变社会对性的传统错误认识和揭露传统社会对女子性欲的粗暴压抑。《诗经》周南召南之风教,所主张的是“好色而不淫”,提倡的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的社会政策。但是,自理学兴,这种关于性的社会观与政策便湮没无闻。像在“食”的方面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样,在“性”的方面是少数权贵豪富的过度纵欲与大多数人民(尤其是妇女)的性欲压抑。潘光旦正是为了挽回这种社会颓风而从事性心理学的研究的。
霭理士说:性冲动有一个特点,“就是,它的正常的满足一定要有另一个人(异性)帮忙,讲到另一个人,我们就进到社会的领域,进到道德的领域了”。(《性心理学》第5页)因此,在“食”与“色”的问题上出了毛病,就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问题了。既然是社会问题,那么要解决“食”与“色”方面的病态问题,就不仅仅是医学的责任了。“假如一个病人的病是工作过度或营养不足的结果,试问他(医生)对于所以造成工作过度与营养不足的种种因素,又何尝能控制呢?”(《性心理学》第5页)所以小青之患影恋,出现性心理的变态,或称病态,除了性心理的原因之外,实在是社会病的反映。
性心理变态实际上是一种精神病。根据弗洛依德的学说,如果正常的性生活受到压抑遏制,就会使人形成种种心理上的创伤和出现精神病状态。“其以阻遏之方法行之者,必使欲流退溃或横决,形成种种精神上之变态,名之曰精神拗戾(Psychoneuros-is)。”造成这种病态的原因,就主体而论,在于遗传;就客体而论,在于社会环境。要从主体上根除这种病态,在于倡导优生;要从客体上根除这种病态,就在于改造社会环境,使性生活能够合理而正常,减少压抑与遏制。就此而论,潘光旦后来走上优生学家与社会学家的道路,正是为了从这两个方面去根治人类的这种人造的病痛。
小青所患的影恋,是自我恋的一种,属于性心理变态。所谓自我恋,是指一切不由旁人刺激而自发的性情绪的现象。广义的自我恋也包括一切性冲动经抑止或禁锢后的变相的表现,这种表现有病态的,也有常态的。病态的自我恋,患者的性情绪可以大部分甚至全部分都被自我赞美所陶醉而吞并,因此在精神上已无异性恋存在的余地了。小青的影恋是病态的自我恋。她十六岁嫁给杭州冯公子作妾,先是在性生活方面横遭冯生的蹂躏,她在与杨夫人永诀书中说:“结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如斯。”可见,这对她的性心理是重大的打击。继而遭冯妻之妒,幽居孤山别业,性生活受到禁锢,遂患影恋:“时时喜与影语,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絮絮如问答,女奴窥之即止,但见眉痕惨然”。(《揭秘》第4页)在小青影恋时期,其“幽愤凄怨,俱托之诗或小词”,从中亦可窥见小青影恋的心迹,例如:
词一首天仙子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零零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猜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裙双带!
这首词中的影恋现象是十分明显的。有的学者认为,诗词等文艺作品是苦闷的象征。江河受到阻碍之时,会卷起浪花,两块硬石进行碰撞的时候,会迸发出灿烂的火花。小青的这些诗词显然是她的感情生活遭遇波折的产物。且不说小青日常的性生活遭到禁锢,就是这种影恋生活也难以顺利进行。影恋生活与异性生活,形式不同,但是同样不能不无相当之隐秘。小青时刻在冯妻监视之下,她身边的“女奴”,名为随侍小青,实则是小青影恋生活的障碍。中国封建社会根本不存在什么Privacy(隐私权),小青的影恋生活常遇阻碍,结果便以诗词的形式渲泄出来了。
不久,小青又添痨症,“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揭秘》第60页)临死之前,请来一良画师,三易其图,终成小青像。“取供榻前,
究小青患影恋而死,固然有种种原因。潘光旦在书中对此甚有研究,尤其于遗传方面的原因探究尤详。从社会环境方面来看,封建传统对女性之压迫,实是小青患影恋而死的重要原因。现举要而论之如下:
其一是早婚。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氛围之下,传统社会崇尚早婚。小青十六岁结婚,实足年龄刚满十五年,性发育尚未完全,此时就过婚姻生活,是较为容易引发性心理变态。何况小青体质赢弱,早婚更为有害。
其二是性生活之不调适。在传统社会,视女子为男子发泄性欲之工具和生育的工具。婚姻根本不以感情为基础,而决定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青是个重情感的女子,却要她与一个没有任何感情可言的陌生男子进行性生活,在心理上已是一次打击。此外,这个冯公子“性憨跳不韵”,视小青为泄欲之工具,“结
其三,是婚姻制度。中国传统社会的婚姻制度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在这种婚姻制度之下,妾在家庭中地位远低于妻。因而妻妾有别,《白虎通·嫁娶》解释为“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下至庶人,其义一也。妾者,接也。以时接见也。”可见,妾只是男子为了淫欲或传宗接代的需要而买来的“以时接见”的工具。在这样的婚姻制度所造成的家庭关系格局中,小青对于冯妻,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冯妻的淫威,对小青来说,是雪上加霜,迫使其影恋之加深。
社会的病态造成了小青影恋的性心理之病态,所以,小青除了被这个病态的社会所吞噬之外,根本没有一条生路。小青对此,竟有几分自觉。杨夫人曾劝小青改嫁,小青答曰:“妾梦手折一枝花,随风片片堕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描画耳。”(《揭秘》第34页)在这个病态的社会里,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有小青的活路。“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是当时极大多数妇女共同的怨诉!在这个病态的社会里,患有影恋,或其他性心理变态的女子实在不是少数。潘光旦通过对清代女子词选的观察后指出:“中国女子之体力脆弱,精神郁结者,为数必大,而智识阶级中之女子为尤甚。此其原因大都与性生理或性心理之不能自然发展有密切关系。”(第49页)所以“冯小青现象”的背后是传统社会的病态,这样的社会已经病入膏肓了!小青对于改嫁,又曰:“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同上书,第34页),表现出深刻的绝望。在这种绝望里,不仅反映了小青自己对于“应付异性恋之环境”能力的无把握,同时也表现出她对整个传统社会的社会病态无药可救的价值判断。在那些封建卫道士对传统社会的赞美声中,一个身患精神病的弱女子却已意识到它的僵死、没落。真可谓世人皆醉,唯小青独醒了。
留给小青的最后一条生路,只是绝情而遁入空门了。但是,小青却说:“若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而未易言此也。”(《揭秘》第34页)小青本有学佛的天赋,十岁时有老尼授以心经,即能成诵。但是她自知绝情之难,断然拒绝了出家之路。佛经内典有说: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这是佛教徒从绝欲经验中得来的真谛。小青自知做不到绝情,坦然言之,在旧礼教压迫的女子之中,是难得的。情欲是生命的冲动,小青不愿绝情而遁入空门,真正表现了她对生的渴望,对生活的热爱,对真挚感情的追求!但是,在这个病态的社会里,该生的却死去了!小青之死,悲也夫,冤也哉!
一九九○年初冬于北大未名湖畔
(《冯小青心理变态揭秘》,潘光旦著,文化艺术出版社一九九○年五月版,3.0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