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慧民
到这里来,全是应了一个战士的嘱托:
“你出差到哈尔滨?请替我去看看一个人。”
我问:“她是谁?”
他的脸竟红成一朵花,继而显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匆忙间,他没有来得及说得更多,或者干脆是不愿意说,就把一封很厚的信和一本书递给了我。
信是“珍珍收”,书是《白郎宁十四行诗》。等我若有所悟地想再看看那张红脸膛时,他已撒腿跑没影了……
我按着人们的指点走上纯化街86号的这座旧阁楼。人已上楼,脚步声还留在楼梯口。
我敲门:“这是珍珍家吗?”
“哎。是啊,快请进吧!”
没人开门,我径直推门而入。只见临窗的小床坐着一个微笑的小姑娘。
“我就是珍珍呵。”她的声音象木琴敲打出的音响一样。
我自我介绍完,姑娘几乎要从床上站起来,双手急切地把信和书都接了过去。她并没有忙着把信打开,而把它整个贴在心窝上,喜悦得不得了:“这么快就来信了。刚才我还趴在窗户上盼呢。”
木琴又敲出一溜滑音。等她快把信看完,才意识到冷落了客人,忙又打招呼:“床头下有水壶、杯子,你自己倒吧。”说完,又低头看信了。
我自斟自饮,得暇打量了一下四周。房间顶多只有14平方米,像个大盒子。进门便是床,除临门那张舢舨似的小床外,还有一张床吊在半空,待我把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时,我以为眼花了——她怎么没有腿呀?我想到了小姑娘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床。
小姑娘看信不自主地发出笑声来,一抬头发觉了我的惊奇,她飞扬的笑容也随之消失。
“我下肢瘫痪了。三岁上得的小儿麻痹症……”她一边说,一边移动掩盖了她整个下身的那张小炕桌。一点一点,两条又细又软的残腿露了出来。
我不知说什么好。眼前的事实太残酷了,她毕竟还年轻呵。我突然想到了来时带的书信,心里多少明快起来。爱情会给她生活的力量的。于是我就问:
“你和土娃……”
“怎么,你也以为……人们总是爱往这上想。我从头跟你说吧。那年,我和爸爸从上海看病回来。大上海也没办法治好我的腿。怎么背去的,又怎么背回来了。我坐在火车上心凉到了底。我和爸爸已经是第五次外出求医了。等我哭了一阵醒过来,见对面座位上来了一个解放军战士。听人家叫他的名子,听起来挺古怪的,怎么叫个土娃。后来又觉得耳熟,我心里一亮,土娃!你就是自学成才的战士诗人土娃?你被我问愣了。我说,《我不怕》是你写的吧。他说,没错!我说,你的诗救了我呵。他被我说得更愣了。后来,车行一路,我们唠了一路……”
……那寒冷的冬夜,小姑娘又一次试着丢开拐杖。谁知拐杖掉地,她也摔在了地。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这是千百次注定的失败呵。小姑娘她能经得起吗?以后的一生,她都将被禁锢在这小小的木床上。她爬上床,仰望着寒星,不管怎样努力,她只能看到窗外二十七或二十八颗星星。小星星,多好呀,它们可以跳来跳去。小姑娘看了一眼大床。爸爸妈妈都走亲戚去了,只有弟弟睡在吊铺上。她想好了,从窗口跳下去是最好的。一下子,天地间静默了。小姑娘的身体脆弱极了,她被这个绝望的念头首先击倒了。不知什么时候,她隐隐约约听到收音机传来了一种激昂的声音。是配乐诗朗诵。小姑娘最喜欢听配乐诗朗诵。她爬过去,把音量拧大。她听着,仿佛跟随一个强者或是巨人走上了一座山峰……
列车上的巧遇,使珍珍一下振奋起来。土娃主动提出以后相互通信。
小姑娘因回忆而沉静。她拢了一下刘海,声音又响亮起来。
“我们通信已经两年了。”小姑娘打开一个布包,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信件,还有几张是土娃寄自北国漠河的桦皮信。
我们交谈着。突然莫名其妙地谈到了残疾人的问题。
我说:“先天失明总要比后天失明好。因为他没有见过天空,所以用不着去想光明的时光。”
小姑娘反驳我:“我倒觉得后天失明要比先天失明幸运得多。他毕竟看到过天空,知道天空的颜色,靠着对这些的美好回忆,黑暗的日子也会明亮的。比如我,还没有尝到靠自己的双腿站立的滋味。哪怕我曾经站立过呢!我不甘心就这么活着。”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浅薄。
小姑娘说:“说起来,土娃给了我很多勇气,他对生活那股子热情和朝气,正是我缺少的。原来我的世界就是小床一块天地儿,土娃的信,使我觉得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我并不缺少什么。如果你看了这信,就会知道我为什么生活得这么乐观和充实。”
小姑娘望着窗户外面说:“我白天盼信,晚上就和那些星星对话。说的全是信上写的。那些星星跳来跳去,我就像和土娃面对面似的。
“我的信多了,又总是一个地方来的。邻居们都传说,珍珍和一个当兵的对上象了。以后再来信,他们就抢,我抢不过他们,有时摔倒在地,我就哭了。说,你们看吧,看吧。他们真的打开了,从头到尾看个仔细。以后他们谁也不看了。他们知道,这信是属于我的,只有我才能读懂它的价值。
“我现在报考了函授大学。是土娃鼓励我的。爸爸说,等到夏天攒够了钱,就该给我买一辆手摇车了,有了手摇车我就可以走出去听课了,还可以去看看土娃。”
第二天我回到了沈阳,土娃立刻找到了我。
“信和书都捎到了吗?”
我说:“真有你的,做了好事还隐瞒,险些让我闹出个‘爱情喜剧来。”
土娃头一低,竟呜呜地哭起来。
“我寄信的事一直是悄悄的,后来有的战友知道了,硬说我要和瘫痪姑娘搞对象,想出名当英雄……”
他摸摸索索,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钱夹,透明的塑料里露出了一个姑娘的虚光照片。
我的心酸溜溜的。土娃,你到底要证明什么呵?
“人不都是为了爱才去爱人的。世界上友情最伟大。友情和爱的终点未必就是婚姻、妻子和家庭。”擦去眼泪的土娃俨然是个哲人。
(李培军摘自1990.12.3《解放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