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卫华
我马不停蹄地爬格子,终于写完了习作《一片落叶》。窗外是浓绿的世界,如线的长春藤像张巨大的网,覆盖在文学院的墙上,虽然夏季也有落叶,但它是绿色的。
我不是落叶,我是一只孤鸟。来北京两个多月了,我天天不倦地飞来飞去。上午听课,下午到邮局取报纸,天黑前将100份报纸卖完,晚上继续看书写作。同学们来自全国各地,一些人已是文坛上的佼佼者,很少有像我这种年龄来自费读书的。我连起码的生活费都无法保证,人们善意地责备我不该走文学创作这条很热闹的路。我不想解释,尽管我上学时并未想当作家,可我以后确实想把我的经历写出来,尽管我不是什么名人。
我从14岁时,就宣称懂得了生活。
那一年父亲在上班时撞伤了眼睛,母亲顿时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两次自杀未成。我是在母亲吞服了100片“安定”的第二天上午考完高中升学的最后一门数学的,结果我没有能升入重点高中,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伤害。我觉得没有脸见我的老师和同学,于是在接到通知的那一天,我留下一张字条便离开了家。这是我第一次远离家门,我用仅有的两元多硬币买了张到合肥的车票,当我奔波到天黑,我还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吓哭了。我被派出所收留,第二天父亲赶来把我接了回去。这时我觉得我体验到的生活要比我的同学更沉重。
我喜欢读书,我的语文成绩很好,可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我渴望上大学,却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因为我是女孩子。到高二时,父亲便让我顶替他进工厂,我当然不同意。为了打消我上学的念头,父母竟当着我的面把我的高中课本撕毁,并用不给生活费、学费,不让我回家来威胁。我发疯似的哭着抢夺撕碎的课本,然后一页页地用笔抄清,再用胶水粘好。看到我这副痴样,家里人以为我得了精神病。
我受不了父母不停的吵闹,我一心想好好读书,但却无法安下心来。这时我精神消沉,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常常呆呆地一坐几个小时,两眼暗淡无光。好心的外婆看到我这样非常的疼,暑假的时候,便带我到了冶父山的“水故庵”,求密智师父给我医治,我便跪在密智师父面前不起,请求她收下我学中医。师父让我先住了下来,我想清静的庙宇生活可以让我安心读书了。在这里我再听不到父母的争吵和对我的训斥,我的心情非常愉快。可是我毕竟不是要逃离尘世才来这里的,而在这里每晚八点念完经后就要熄灯安寝。除了佛经外,师父不许我读任何其它书籍,可我要读书,我要上大学啊。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我受不了清规戒律的约束,便告别师父背着书包下山了。
我又回到家里,父母依旧逼我顶职进工厂,我只好答应他们,把高二下学期念完我就去上班。然后,我背着父母在学校办理了到新疆表哥家寄读的转学手续,在外婆、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我带着一大包书再一次离开了家。在蚌埠换车时,母亲追上了我。她流着泪递给我一包换洗衣服,我默然地接了过来,便上了北去的列车。我在火车上昏昏沉沉地熬过了三天三夜,又坐了四天的长途汽车才到了阿图什市。望着塞外荒凉的沙漠,我的心压抑得难受。上学读书,对别人来说是天经地义,而我却要付出这么多代价,为什么呢?
我寄读在克孜勒苏州二中,插班读高三。,表哥为我交了高价学费,我很过意不去,于是多干活来为表哥表嫂减轻负担。我心中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可是,由于我的户口不在新疆,我必须回家参加高考。一回家,父母便把我“软禁”起来。半个月后,我失去了参加高考的希望,我终于屈服了,我顶职进了工厂,当上了电焊工,这时我刚满17岁。我穿着肥大的工作服默默地上班了,工作一天后,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用茶叶冷敷红肿的眼睛,外婆常常跑东家奔西家讨人好,替我滴眼药减轻电光刺痛。可我感到最疼的地方不是眼睛,而是心。我想读书,我失望了,在自悲自叹中打发日子。我甚至有一段时间想寻找地狱阴沉的大门。但终于有一天我冷静了下来,促使我不再空自悲叹的还是我要读书的强烈渴望。我不甘心就这样生活下去,我还要再奋斗一次,没有人能帮助我,我的命运只有自己才能改变。于是我又拿起了书本,在不断地获取陌生而新鲜的知识的时候,我从无聊的苦闷中走了出来。
我工作后和外婆住在一起,她76岁了,还在给人照看孩子。我们住的是从前做防震棚的小草屋,乱七八糟的什物塞得满满的。父亲因眼病害怕灯光,所以天一黑就要熄灭所有电灯。我每天都要捉迷藏似的与他周旋,常常要点起蜡烛来看书。一天我点着蜡烛读书,由于太困倦,不知不觉伏在桌上睡着了,险些引起了火灾,结果被父亲打得口吐鲜血昏迷了过去。第二天,外婆哭着到工厂给领导们磕头,求他们救救我的小命,从此我住进了工厂。
1988年3月,我的第一篇散文诗《奶奶之歌》在巢湖报上发表了,以后又连续发表了十几篇习作。为了进一步提高,我参加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报考汉语言文学专科,我通过了《写作》《文学概论》《外国文学》的课程,却没能将剩下的几门课考完。10月底,我要到巢湖去考试,可我实在没勇气再向外婆要路费了。我每月只有33元生活费,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最后想到了卖鸡。趁着天黑,我从厂里奔回家,从鸡笼里摸出一只母鸡,我怕鸡叫,就用胶布包住鸡嘴,装在书包里准备第二天早晨卖掉,可还没回到厂里,鸡就闷死了,我舍不得扔掉,就又回到家里,对母亲说是无意中在柴棚发现的,母亲便认为是邻居用药害的,她又诅咒又验证,吓得我惊慌失措头昏发烧,结果没能去参加考试。
1988年10月,我调到厂医务室工作,任务是护理兼收款。六年前我就想学医,但这理想被现实击得粉碎,到医务室工作重又燃起了希望之火,我认真努力地工作,很快学会了一些医疗护理技术,但那成为一名医生的渴望使我感到了目前知识的贫乏。为了能得到一个学习深造的机会,转年3月,我转正定级后,参加了高考报学中医。
当我知道了我的考分在录取线上时,我激动万分。我幻想着自己坐在宽敞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在图书馆里静静地读书,身穿白衣为人治病……我以为我读书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可是,我不知命运为什么总是捉弄我,就在我获知分数后不久,我把医药费丢了。自从我到医务室负责收款,总是小心谨慎地把钱锁在宿舍床头柜里。那天我去洗衣服,把钥匙遗忘在宿舍,第二天我开柜取钱时才发觉失窃,幸亏刚交公款不久,柜子中只有340元公款,还有我用年终奖买的200元贴花奖和140元的国库券,这些全不见了。面对这飞来横祸我不知所措,我不敢报案,因为柜子是锁着的无作案痕迹,而我刚得到分数通知,如果报案,我怕别人会认为我是为了凑学费而自盗。怎么办?其实只有一条路:悄悄地补齐。于是我一边拖延交款时间,一边想办法弄钱。200斤粮票换成了钱,夏季降温饮料、卫生纸、劳保用品也拿出来卖了,再加上工资,可还是不够,最后我想到了卖血。为了避免见到熟人,我乘车到300多里外的巢湖医院,两次输血共600毫升,得到180元献血费。这样,我终于补齐了失款。当我拿着安徽中医学院中医培训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去找厂领导时,厂领导大力赞扬了我的求学精神,接着提醒我,这是工厂不是医院,如果自费读书可以办理停薪留职手续。我又一次陷入失望之中,我没有钱,一次学习机会的获得如此艰难,可失去时却这么容易。那600毫升的鲜血换来了什么?我不知用什么样的词才可以表明我此时的心情。我想读书,可我仿佛得罪了哪个神灵,他一次次将我从希望的路口打回荒野。我还不到20岁,不到20岁呀……
厂里的一个干部表示可以为我提供学费,条件是我毕业后做他的儿媳。我拒绝了。
我每天依然去上班,我明白了自己不是一个幸运儿,所以我不指望有什么奇迹出现。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我变得有些坚强了,我继续努力读书,并用笔写出我对生活的感受。终于,在我的努力下,又一个机会出现了:我因在一次征文活动中获奖,被推荐到鲁讯文学院学习,我高兴极了,但我这次并未再做什么幻想,我只是想不能再丢掉这个机会,无论如何,我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我毫不犹豫地到厂部签订了停薪留职的合同,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我下了决心,这次一定要到北京读书。
为了凑学费,外波拿出了她将来准备后事的300元钱,妹妹掏出了压岁钱,同学和老师伸出了友谊之手,母亲也取出500元钱说:“这本来是为你以后准备的,你已经20岁了。”是的,我已经20岁了,可我还像一棵无根的浮萍到处漂荡。我望着送行的老师和同学,心情难受,我知道他们都希望我有一个好的结局,可我无法知道等着我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生活。还有我年老的外婆,她每月要给我5元钱,这是她替别人带孩子挣的,她已近80岁了啊!我怎样报答?!
站在鲁迅文学院大厅前,望着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诗句,我不禁思绪万千。六年来为求学我患了“胃神经官能症”,在同龄人的欢笑声中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痛苦;多少个严冬酷暑,我日日在灯下苦读,不顾“梦想家”“精神病”的讥讽而写作投稿;工作三年,我的财产是几纸箱书和一叠叠稿件,我没有任何化妆品,甚至连擦手的防裂油也没有……可我依然不顾一切地追求着,我不后悔,而且我知道我还没有归宿,我的故事的结局也许是最坏的,但只要没有结束,我就不会放弃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