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少杰
如果要对当代中国社会心理现象进行描述,人们会发现,使用率最高的词莫过于“迷惘”了。那么什么是迷惘呢?我认为,“迷惘”是指一个人在失去判断尺度时的心态:当我不知道我希望什么,或不知道我怎么做,甚至连我怎么想也不清楚时,迷惘之感便油然而生,充溢于我心中。简言之,迷惘起于主体内在确定性的丧失,其中最主要的是目标的丧失。
“热”与“没劲”
现在时兴讲“热”,什么迪斯科热、台球热、囚歌热…大学里也是一会儿自我设计热,一会儿经商热,最近又出现了“搓麻现象”——搓麻将成了一部分学生眼下最为专注的事业。诚然,“热”现象并非今日独有,但今天的“热”有它的特点:乍起骤落,来得快,去得也快,“热”的发作周期在缩短,“热”的水平呈下降趋势。
这类“热”虽然可以说是人的某种选择,但这种选择很大程度是人们在不知所措时的间发性冲动,是迷惘中的躁动。这里缺乏确定的目标,缺乏执著的进取和持久的专注力,从而使人容易随波逐流,甚至四面乱撞。如果一个人在内心中找不到某种确定的东西,就不能指望他在外部行为上能保持一贯性和严肃性。
上述趋“热”现象还可导致更为彻底的迷惘。在时而热、时而冷的过程中,人的热情不断被激发起来,又不断衰竭下去,最后疲惫不堪,以至于对周围事物失去兴趣,失去反应能力,对“热”的敏感力丧失。今天在相当一部分人中存在着麻木厌倦的心理,无论对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例如,一些青年学生时下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就是“没劲”——读书学习,没劲;从事社会活动,没劲;参与政治,没劲;甚至连玩也没劲。恍恍然不知自己要干什么。这是一种极度的迷惘,因为这里没有选择。
他们不作选择,主要不是因为缺少可选择的对象,而是因为缺乏选择所依据的尺度。当量尺本身变得不确定时,就无法用它来量度事物了。当迷惘者失去了目标和准则时,怎能不放弃判断呢?
“心理虚脱”与“心理贫血”
“迷惘”由何而产生呢?产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对之分析的角度也是多样的,我这里侧重从精神现象学的角度进行分析,即把迷惘现象看作一种动态的、有着内在发展逻辑的心理过程。
迷惘本身有不同的层次,迷惘的产生也有不同的境况。我认为,当前社会心理层面上的迷惘现象主要有两个层次:一是由于传统观念的崩溃而在一些人心中产生的失落感,可称之为一种心理虚脱现象;二是由于个人精神的单薄性而产生的空乏感,可称作一种心理贫血症。这两种迷惘的情况不尽相同,但有联系。
一个有判断力的人,头脑中并非一张白纸,而总是有某些既有的判断尺度。人们运用观念把握世界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人们依据这些相对确定的判断尺度去综合整理变动不定的现象的过程。这些既定的判断尺度成为人的精神活动之流中的支柱性东西,是人内心的确定性所在。
在个人的判断尺度中,无疑有其个体性特征,但也有其普遍性品格。因为,一方面,判断的客观性不仅表现在人与物的关系中,而且表现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即在不同个人之间具有可陈述性,要做到这点就必须遵守某些普遍性陈述原则;另一方面,人要生活在社会中必须服从该社会的某些行为规范,必须与其他社会成员有一定的价值认同。这种普遍性陈述原则和价值规范构成了社会的客观精神方面,构成了某种文化传统。它们以各种方式沉积在个人的意识中,决定着个人判断尺度中的普遍性方面,成为人的内在确定性的保证。
然而,当历史出现剧变,旧有文化结构发生坍塌时,就有可能产生一种强烈的怀疑精神和否定精神。其矛头首先指向社会原有的一般思维模式和一般价值规范,即社会的客观精神方面。由于这一方面与个人既有意识结构密切相关,因此当它陷入困境时,个人的心理也会相应出现危机。人们批判社会一般传统观念,就如同砍伐自己正坐于其上的树枝一样,它将导致自身原有判断尺度的丧失或原有精神支柱的崩溃。精神依托的突然失却,就会使人顿失平衡,迷惘空虚,不知所措,即表现为一种心理虚脱现象。这种现象在那些于旧文化传统中成熟起来的人身上表现得较充分。这些人的原有观念越确定,心理反差越大,迷惘就越深沉。
这种心理虚脱型迷惘又将会导致什么结果呢?
一个重要的结果就是导致强烈的利己主义倾向。人们要从传统观念崩溃所造成的心理虚脱中恢复过来,就必须重新找到某种确定的东西。那么向何处寻找呢?无非两种可能:向外,即着眼于社会的一般准则;向内,即着眼于个人的特殊利益。历史剧变使原有的社会准则动摇了,不足为凭了,而新的价值规范还没有迅速建立起来。这就使第一种可能较难实现。当人们向外找不到确定的东西时,便转向自身,执著于自我。因为,这时对他们来说,社会的一般利益较为渺茫不定,而个人的眼前利益则能看得清、抓得着,这就容易使他们把后者看作唯一确定的东西,表现出强烈的利己主义倾向。这在当前一部分人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他们对个人之外的事情毫无兴趣,或只追求个人的精神解脱,或只看重个人的物质实利,并尽可能利用一切手段扩大它。“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是一些人,轻松地甚至带着微笑说出来的话。
当人们在传统准则动摇后,紧紧抓住个人的东西,有了某种确定的指向时,是否意味着他们已走出迷惘呢?
仅仅固守自我并不能真正走出迷惘,相反,有可能产生新的迷惘,即一种心理贫血现象。这可从两方面看:
其一,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有着亲社会的自然要求。诚然,也存在人对社会的疏远、隔膜,但这种疏远说到底来自人对社会的缺憾,或是从既有的观念形态中找不到自己的精神支撑点,或是从周围的人群中找不到自己的共鸣者,或是从现实的社会利益结构中找不到自己的最佳位置。这些缺憾从反面说明了人在其心底需要合宜的社会关系,需要合宜地介入社会,因此,当人们仅仅固守自我而漠视社会时,往往伴有孤独感、焦虑感和空虚感。
其二,个人的精神毕竟是单薄的,难以从自身中获得最后满足。尤其那些带有强烈怀疑主义情绪的人更是如此。他们的自我意识往往通过否定的形式表现出来,即主要不是通过我希望什么而是通过我不喜欢什么来肯定自我的。其头脑中除了怀疑和否定的观念外,所剩不多,这种单薄的个人精神素质很难提供精神自足的充分条件,不能作为精神向内发展的坚实依托。结果是,个人精神向外无所能求,向内又难寻凭借,迷惘再度不可避免。一些青年学生也坦率地谈到,他们曾“热”了一阵自我设计、自我选择、自我价值实现,读了许多这方面的时髦小册子,可到头来总免不了乏味和空虚。
价值重构与“倒爷文化”
“迷惘”的趋势如何呢?抽象地说,迷惘只是一种过渡性精神现象。它既不是起初就有的,也不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它由确定性的丧失而来,也会随着确定性的重新获得而消解。一个民族只要不彻底崩溃,只要还作为社会共同体存在下去,就不会老停留在新旧规范间的断裂点上,老在那里感受着失落和空虚。它终将要形成新的社会规范,塑造出新的民族精神,从而走出迷惘。然而,这种说法过于一般化,类似于前途是光明的这种大而化之的话,从中看不到现实过程的严峻性。
一个民族由迷惘到价值重构的过程,可能要经历很长时期,可能会产生许多消极的东西。例如,迷惘可能导致一种麻木困倦的情绪,一种无所事事的处世态度,反映在社会实践上常常表现为怠工、厌学。又如,迷惘往往伴生着狭隘的个人主义倾向,它使一部分人只固守于自我,对社会缺乏责任感,对他人缺乏同情心,在其社会行为上表现了一种非道德化倾向。
关于当前个人主义的评价是一复杂问题,因为在它里面,消极的东西和积极的东西紧紧地揉和在一起。就积极的方面说,它以偏激的形式促进了个人独立意识的生长,由于我国封建社会延续时间很长,而反封建的思想启蒙运动又没有能彻底地进行过,因而在我们的民族精神中,个人的独立意识较为缺乏,人们过于依赖尊长,畏惧传统,唯长官意志是从,唯圣人语录是准。今天的个人主义盛行,实际上是对这种文化传统的反拨,具有历史补课的性质。
就消极方面说,当前中国的个人主义具有一种肆无忌惮的性质,常常表现出厚颜无耻或麻木不仁的风貌来。卖假药毒酒,不仅要你的钱,还要你的命。当人落水时,许多人竟能安然地站在那儿,等着瞧水中的最后几个泡沫。
按照一些传统的说法,西方社会信奉的是一种狭隘的个人主义,人们只看重自己的私利而不问其他。这种观点是片面的。正确的态度是,我们不能只看到西方社会强调个人利益,而且应看到它还有一个成熟且严格的法律制度。而法律有着社会一般意志的形式,是一种公共尺度,它一方面保护个人利益,另一方面又为个人的活动规定了严格的界限。此外,西方社会还有一个充满虔诚感的基督教精神世界。许多人在进行个人奋斗的间歇,还要不时去教堂,倾听上帝的声音,超度一下个人的灵魂。西方的个人主义是一种受到社会有效制衡的个人主义。
中国当前的个人主义则缺少这种有效制衡。一方面,中国人的独立意识长期受到传统规范的压抑,当这种压抑一旦松劲,它就会像一种骤然释放的能量一下子冲泄出来。另一方面,新的社会规范还不够成熟,还不能对之进行有效制约。于是,在一些人身上的利己主义冲动就像一匹野马在毫无障碍的原野上横冲直撞,不可遏制。俾斯麦曾经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德国人只怕上帝,别无所惧。咱们中国人连上帝也不怕,不怕末日审判,不相信报应。在商业活动中,一些人坑蒙拐骗,什么都敢干,就是没有罪恶感。
“倒爷”是经济领域里常常提起的话题,“文化”则是思想界的时髦概念。我把这两个时令词凑合在一起叫“倒爷文化”。取前者的投机义,取后者中的社会整体性涵义。因为今天不仅有倒经济产品的,而且有倒官位的,倒学术成果的,甚至一向受人尊重的科学技术也被列入倒腾之列,以至于国家科委主任不得不出来说话。“倒爷”已成为一种全方位的社会现象。
总之,人们可以相信我们民族最终能够从迷惘走向价值重构,能够塑造新的民族精神,但是更应看到这一重构过程的严峻性。这或许可从近代史中得到某些启示。意大利文艺复兴曾经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奠定了近代文明的精神基础。然而,意大利人也为此付出巨大代价。因为这期间也孕育了一种极其狭隘的利己主义。为了追求私利,人们不择手段,无所顾忌,结果价值崩溃,道德沦丧。意大利一度成为欧洲最为分裂和最缺少道德感的国家。社会分崩离析,人民一盘散沙,国力衰微,民风赢弱,以至任人宰割。意大利陷入了长达三四百年的分裂和动乱。文艺复兴的伟大贡献惠及整个人类,其沉重代价则由意大利人来承受。这或许是表明种族的进步要以牺牲个体为代价,或许是体现了意大利人的一种民族利他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今天的中国也正在实践着自己的民族利他主义:中国为世界提供改革的经验教训,而自身却独立承受着为获取这些经验教训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中国在为世界交改革的昂贵学费。中国的前景不容过于乐观。
(图:赵志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