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长绒棉

1989-08-24 05:50申尊敬
中国青年 1989年3期
关键词:长绒棉合资纺织

申尊敬

长绒棉,纤维特别长而细的原棉,纤维强度特别大,适宜于纺小号(高支)纱和特种工业用纱。长绒棉是纺高支纱最理想的原料,所织棉布质地紧密,富有光泽,轻薄滑爽。

何日彩云飞?

乌鲁木齐市新市区,一片古老的戈壁上,座落着闻名八方的新疆长绒棉纺织有限公司。这个曾被称为新疆最大的中外合资企业,计划总投资4000万美元,生产国际市场上紧俏的长绒棉高支纱线和机织坯布。如上马,年经济效益达1000万美元以上,不到4年便可收回全部投资,这无疑是新疆纺织行业最大的一个“金娃娃”。

1985年9月18日,新疆长绒棉纺织有限公司破土动工。按照计划,该公司应于1987年上半年建成投产,然而直到今天,这家公司还没纺出一根纱,织出一寸布。美元已经花掉了3800多万,土建工程还没有完工,主要设备尚无一台安装。按原计划,投资4000万美元就能建一个既可纺纱,又能织布的企业;如今,总投资由4000万美元追加到4800多万美元已成定局,厂子建成后却只能纺纱,不能织布。用高级原料生产初级产品,经济效益自然大为下降。尤为可叹的是,这家以中外合资企业声名远播的“有限公司”,如今只有中资而无外资,成了“光棍汉”。原先的外国合作对象,不约而同地与之分道扬镳了。新的合作对象在哪里?目前谁也不知道。

新疆是我国最大的长绒棉种植基地,这里地处中亚,热力资源丰富,日照充足,雨量稀少,昼夜温差大,无霜期长,病虫害极少,灌溉条件好,地理纬度最宜生长长绒棉。自1953年引种长绒棉以来,产量激增,占全国90%以上。根据国内和日本、香港、瑞士对新疆长绒棉试纺,一致公认,新疆长绒棉的纤维品质仅次于埃及,优于秘鲁,可纺80至100英支的高档纱。

而今的国际纺织品市场上,长绒棉织品正在走俏,富有的欧美人对化纤织物投以白眼,但却争购穿着舒适的纯天然纤维织品,越是高支纺织品越抢手。欧美各纺织厂因用长绒棉纺纱成本高昂,纷纷以进口代替自纺。开发和利用新疆长绒棉,使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变为经济优势,是新疆纺织专家的一大心愿。

新疆长绒棉纺织有限公司是破土动工了。然而,它的今天让人这样失望,明天令人这般忧虑。伫立在老戈壁上的现代化厂房,不知何时才能生产出银丝般的高支纱、云霞般的五彩布;长绒棉纺织有限公司,不知何日彩云飞。

不该发生的故事

1985年8月19日晚,乌鲁木齐昆仑宾馆的一间会议室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纺织工业公司和美国环球纺织有限公司代表等人满脸喜色,在一份合资生产和经营长绒棉产品的合同上签字。时逢新疆首次经济技术和贸易洽谈会开幕的前一天,这份合同成了献给这次盛会的一份厚礼。美方代表在接受《新疆日报》记者采访时,对能与新疆合资兴建现代化长绒棉企业感到十分高兴。

没想到,1987年初,这位美国厂商向设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的国际商会仲裁院递了一份状子,控告新疆违背1985年签订的合同,并在与他所属的公司未曾解除合约之前,与另一外商签订了合资协议,而且有照片为证。据说,这是我国第一次被告到这家国际经济法庭。据北京一位老法律专家估算,如果新疆在这场国际经济官司中败诉,要向那家美国公司交纳几百万美元的赔偿金。

纺织部部长闻讯大为震惊,急派一位局长率几名处长,专程从北京飞往新疆了解此事原委,研究对策。

1985年新疆与美商签订的合同文本,还有一份附件。合同附件之一上说:“投资各方将第一期注册资本交齐的同时,中国银行乌鲁木齐分行应根据合营公司的申请,开出购买设备的信用证或保函。”

在向国家主管部门报批这份合资合同时,新疆有关人员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将合同附件的这一部分压下未报。国家主管部门后来听说合同有这样一个附件,向新疆有关人员指出:让中国银行开具购买设备的信用证或保函,等于替外商承担投资风险,使外商变成无风险经营,有损我方利益。中国银行乌鲁木齐分行也拒绝开具这类信用证或保函。但是这却成了捏在美商手中的一根“辫子”。

1985年的合资合同中规定:“本合同及附件,均须经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经济贸易部的批准,自批准之日起生效。”如果新疆有关人员将合同及其附件报经贸部审批时,不抽出合同附件的那一部分,这一条款完全有机会得到修正。可惜这一良机被错过了,后来当新疆要求修订这一条款时,那位美商说什么也不同意。

1986年仲夏,新疆长绒棉纺织有限公司破土动工快一年了,美国股东还没交一分钱的股本金。新疆频频催款,美国股东始终按兵不动。正在新疆有关部门为此焦虑万分时,美国另一公司董事长和他的华裔夫人表示,愿与新疆合资办长绒棉企业,并说是前美国股东应交的560万美元他们可以一次付清,而且不要中国银行出信用证或保函。

新疆有关人员闻讯如遇救星,愁眉顿舒。由于对方提出的合资条件优厚而又爽快之至,全无前一美商那些令新疆头疼恼火的麻烦,加之美国某公司董事长的夫人实系四川一老红军的亲生女儿,加之新疆寻找新的合资伙伴过于心切,经过几轮会谈,1986年初冬,新疆在对这家美国公司的资信情况不摸底的情况下,在与美国环球纺织有限公司没有解除合约的情况下,和这家美国公司在乌鲁木齐签订了合资协议书。没过多久,美国环球纺织有限公司的大老板就拿到了这次签字仪式的照片,并把这些照片连同他的诉状寄给了国际商会仲裁院。

接到国际商会仲裁院的通知后,新疆有关部门和北京的一些国际经济法律专家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使美国环球纺织有限公司撤回了诉状。

告状的风波刚刚平息,新疆有关人员惊魂未定,又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1987年11月,国家主管外资的部门给新疆转来一份材料,说某外商与厦门合资兴办一个乳鸽养殖公司,先是不将注册资本汇来,经厦门一再催促,开出的2万美元汇票竟是一张空头汇票。而这位毫无信誉可言并且资金微薄的外商,恰是那个自称一次可以拿出560万美元,1986年11月与新疆签订合资经营长绒棉的外商。2万美元的汇票尚且是空头支票,何况560万美元?显然,新疆受骗了,有关人员几个月的精力白费了!如果新疆和这位外商签订协议之前,对对方的资信情况详加调查,不轻信外商的自我表白,完全可以免走这段弯路。

经过国家主管部门牵线搭桥,新疆与香港华润集团所属的百孚公司草签了合资协议。当双方正在商谈一些重要问题时,1988年一季度末,新疆长绒棉纺织有限公司换了“婆婆”,与原主管局脱离了隶属关系,香港百孚公司大生疑虑,投资一事于是搁浅。

一个投资4000万美元的中外合资项目,在选择合资伙伴时,决策人和参与其事的全是长期从事经济工作的处以上干部,为什么会发生这一连串不该发生的事故?而且至今仍没找到合资伙伴,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很可以找出好几大条。可是,好像没听说哪个决策者谈出什么值得记取的教训。

内患丛生

记得有人曾说过,长绒棉有限公司的领导都该撤,合资过程中的问题那么多,他们不好好解决,却在“窝里斗”。

长绒棉有限公司确是外忧不断,内患丛生,但这些内患并不全是内因酿成,有些是外力推导所致。

长绒棉公司的内患,几乎是与生俱来。公司成立后的第一次董事会上,中方和外方董事一致同意新疆出一名总经理、两名副总经理,而且确定了具体人选。但在起草任命文件时,有人却授意一位会议秘书,将两名副总经理的“总”字取掉了,以便总经理乾纲独断。任命宣布后,两位副总经理理所当然十分恼火。

有一次,长绒棉公司董事长带几名干部到深圳与外商谈判,原定一位董事也同往,但有人不愿让那位董事参加谈判。为何不愿?原因不明。临行前一天,长绒棉公司一位负责干部却向人安排说:“那位董事明天到机场后,如果带着东西,就说没有票;如果没有东西,就说有票。”那意思很明白,横竖不让那董事去。

董事长到深圳后,亲自拟了一份电报稿,要那位董事“务必于×月×日来深圳”,交给公司那位负责干部去邮局拍发。然而左等右等,始终未见那位董事来。

董事长从深圳回到乌鲁木齐时,那位董事前往机场迎接,董事长见面就问,让你赶快来深圳,你怎么不来?那位董事从口袋里掏出电报答道,你的电报是让我“务必不要来深圳”。董事长接过电报稿一看,不禁愕然。

长绒棉公司要选一个所在区的人民代表,100多个选民投票的结果是,一位副总经理得80多票,而公司另一名主要领导只有7票。

第二天,那位仅得7票的公司领导找到得80多票的副总经理,要求重新选举。一周后,召开了第二次选举会。有些选民事先已经得到明提暗示,要他们投那位上次得票最少的人的票。这次投票的结果可想而知,于是当场就有人表示异议上台发言,反对者也要上台发言,而会场上只有一个话筒,于是几个人都抢一个话筒,彼此撕巴起来。这事很快被汇报到上面去了,而上面表态说:“你们上次选举是不对的,这次选举是对的。”

这次选举人民代表的时候,正是长绒棉公司的外资尚未落实之时,那位力主重新选举人民代表的公司领导,恰好主管外资工作。如果他把这样积极的态度、不小的干劲用于落实外资,该有多好啊!可是,他当了“人民代表”,还要给一位在选举会上公开反对他当人民代表的职工“一点颜色看看”。他以个人名义贴出告示,宣布给那位职工一个严重警告处分。自治区纺织局党委书记闻讯赶来,让他撤销这个决定,他全然不理。

这位公司领导绝非一般的处级干部,他经常自称是国内一位名声赫赫的企业家的侄子,动辄越过主管局,把长绒棉公司的事情汇报得鹿变成马,并在上面找到了信任和支持者。主管局和长绒棉公司的许多同志,对他既烦又怕。他笃信“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1986年12月,在杭州召开的一次会议期间,他对长绒棉公司另一位领导传授人生秘诀道:“关键是要会说假话。”几年来他对上下左右说过多少假话,靠说假话办了多少事,谁也说不清。

1988年初,自治区党委一位领导派工作组来到长绒棉公司,工作组调查后认为,长绒棉公司领导班子的问题,主要责任在那位屡说假话的领导身上。自治区纺织局党组开了5次会,经过慎之又慎的考虑,于3月18日作出决定,调这位领导回纺织局科技处任副处长。他不服,向上申诉,上头还真有人出面干预。他仗着上面有人保护,先是拒不办理调动手续;后来办了手续,又不上班,主管局也无奈其何。他对别人说:“我胡汉三还是要回来的!”

1988年5月21日,“胡汉三”果然又回到了长绒棉公司,而且依然是公司的主要领导成员之一,因为这家公司换了“婆婆”,新“婆婆”对他十分赏识。

长绒棉公司有些同志想不通,聚在一起发牢骚,一位同志说:“有什么想不通?你们知道理字为什么是王字旁吗?古语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者有理,理就是王,王就是理。”一言说罢,众人轰然而笑,那笑充满了苦涩味……

“忠臣”泪

新疆长绒棉纺织有限公司的几位主要“忠臣”,1988年5月下旬被新“婆婆”调整该公司领导班子时调下去了。如今,有的在家赋闲,有的愤然出走。

长绒棉公司原副总经理、总工程师,是1962年从上海华东纺织工学院一毕业就自愿来新疆的老大学生,现在是新疆长绒棉纺织技术的权威专家。他主动放弃了任纺织设计院副院长的机会,参加了新疆长绒棉厂的筹建工作,准备为此奋斗终生。兴建长绒棉厂的第一份可行性研究报告,是他呕心沥血好几年写出来的,事实证明,经得住国外专家的检验。

1988年5月中旬,他在上海为长绒棉修改设计时,住在3元钱一张床位的招待所里。5月21日,当他完成任务后回到乌鲁木齐时,一下飞机就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他被挤出长绒棉公司新的领导班子。

他想不通,但他无意再讨那顶“乌纱帽”,他感到那没意思。虽然年已五旬,好在身怀一技之长,此处不用他,自有用他处。6月,他打了停薪留职报告,来到正在兴建的乌鲁木齐县七道湾乡办的红山棉纺厂,当了总工程师、技术总顾问。

还有新疆长绒棉纺织有限公司基建工程一位原总指挥。如今长绒棉公司的绝大部分土建工程,是他和建筑方和设计方1985年以来协力干起来的。长绒棉公司调整领导班子后,他的心凉了。去年6月,他和妻子、儿子一道,举家调出长绒棉公司,也来到红山棉纺厂,他说:“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另有一位,原是鞍山纺织科研所副所长,1986年5月调到新疆长绒棉纺织有限公司。他本想在这里好好干一番事业,可这位1956年大学毕业的老工程师如今却无技术工作可做,实际上“靠边站”了。说起现在的处境,凄伤之色溢于言表。

最觉伤心的要数主管基建的原副总经理了。几年前,调他到长绒棉公司时,他向上级领导说:“我干不了多少年了,我要为党作最后冲刺。”他是分管基建的副总经理,刚上任时这里是一片戈壁,长绒棉公司的第一块奠基石,是他安排埋进地基的。他对这里的一木一砖都满怀深情。有一年冬天停电时,他怕暖气管道冻裂,严寒中和工人在锅炉房里从下午5点钟直干到次日凌晨5点,连饭都没吃一口。他恨不得把自己余年的全部生命献给开发新疆长绒棉这壮丽的事业。

然而,长绒棉公司调整新领导班子时,他被除名了。“没人说我有什么错误,也没人给我安排新工作。新‘婆婆与老‘婆婆都不管我。1988年5月21日以来,我月月领260多元工资,天天在家里闲呆着,我急得经常血压升高心发慌!”说到这里,这位年过半百的副总经理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并非尾声

搞企业是不能没有技术权威的。

搞企业也不能没有经济意识和法律意识。

搞企业更需要作风正派、业务内行、有魄力、有献身精神的决策者和领导者。可这样的领导者从哪里来:指派?招标抑或是别的方式?用什么手段赋予企业领导者以法律责任而不仅仅是权力?——在当今以公有制为基础的中国,这是个值得研究而至今又未引起足够重视的问题。

新疆长绒棉纺织有限公司筹建至今,业已进入第5个年头。眼看近4000万美元投出之后至今仍未有一分钱效益,善良的新疆人心在流泪,昆仑山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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