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月13日夜。
一辆北京吉普车,穿过刺骨的寒风,悄悄地离开城北三环路,向右驰入朝阳区育民东巷,车还未停稳,四五个黑影迅疾跳下,向13号住户扑卜去。
门被砸开了。北京朝阳区公安分局、工商局、回收公司三方组成的清查队冲进院子。院子里堆满了电线、盘条、电动机、铜、铝等,一些成捆的电线连包装都未打开,成捆的盘条还带着出厂不久的烤蓝……这些价值万元的赃物,统统来自一个地方—亚运工地。
1984年,是中国体育界及北京市政府最为得意的一年,在亚洲奥林匹克理事会上,北京市经过艰苦的竞争,一举击败日本对手,赢得1990年第11届亚洲运动会举办权。这一消息给当时中国火爆的体育热潮又注入巨大的兴奋剂。北京迅速成立了亚运会工程总指挥部,副市长张百发亲自挂帅,亚运会的设计工作、准备工作以超常速度在进行。1986年9月10日,亚运会工程奠基,次日,10个体育场馆同时开工。
这是建国以来北京市实施的一项最大的市政建设工程。除装修、改建原有的11个体育场馆外,还将新建15个体育场馆和一个运动员村,新建扩建4条一流公路,新建4座立交桥及相应的配套设施,如地下水电管道、电子服务设备、电视传播系统及宾馆服务设施等。总耗资将逾百亿元大关。
北郊是亚运会主要工程所在地,运动员村是其中的主要建设工程,它包括2栋宾馆、14栋公寓、康乐中心、购物中心、食品街、国际学校和大型地下停车场等,共计21项大工程,总占地面积81公顷,总建筑面积180万平方米。为了赶在1990年之前建成这座巨大的体育城,全国十几个省市3万多人的建筑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了工地,大批建筑物资、器材涌入工地。机器轰鸣,脚手架林立,北郊这块尚未被开发的处女地,一时成为北京最繁忙的地方。
繁忙中,另一股热潮也在悄无声息地迅速蔓延。沿着亚运工程的东、北、西成月牙形散落的北京朝阳区太阳宫、洼里、大屯三个乡的几十个村庄,同样一片“繁忙”。村里的空地上支起一座座帐篷;一个个熔炼炉黑烟滚滚;帐篷旁的空地、村民的院落里,堆积着银光闪闪的铝锭、黄灿灿的铜锭,以及成捆的电缆线、成堆的盘条、铁脚手架、管卡子、钢筋、废旧钢材等等。当张百发逢人便讲工程缺钱的时候,这些繁忙的小作坊,个个成了爆发户。本文开头所讲述的,不过是查抄了星罗棋布般围在亚运工程周围的众多“爆发户”中最普通的一个。
然而,正是从这一最普通的“爆发户”身上,人们才发现一只只伸向亚运工程的贪婪的魔手。
“我叫李常在,是河北任丘县人,”公安局收审材料中有这样一份记录,“我们一伙有5个人,租下这个小院和一间平房。从走街串巷的小商贩手里收购废铜烂铁。这生意真是肥极了。我们以每公斤0.14元的价格收进,转手再以每公斤0.22元的价格卖出,每吨最起码能有30元赚头。从去年12月19日至今年元月13日,半个月时间,我就收了90吨,全卖出去。”
像这样的黑窝主仅在育民路地区就有400多人。这还是初期的情况。从1987年以后,原材料价格飞涨,盘条市场价格突破每吨2000元大关,紫铜每吨高达2万多元,铝锭飞涨到每吨1.5万元左右。原材料价格的失控,更加刺激了黑窝主们,更多的人涌入北京,瞄准了亚运工程,干起非法收购的勾当。请看下面的记录:
北京朝阳区小关派出所1988年10月31日报告,仅4天时间,他们就从亚运会周围地区查出60吨钢、7吨铜、1吨铝,还有大量进口的电缆线以及汽缸罩、电机铜套等物资,抓获150多人。
1988年10月15日,在朝阳、海淀、西城三个区交界处的北顶4队一个黑窝中,一次抄出2吨贵重有色金属。
1988年12月14日,北京市对亚运工程所在地——北郊地区进行了一次大清查,截止15日凌晨2点,仅朝阳区所属6个派出所便抓获200多人,查获钢铁、有色金属41吨,价值上百万元。
有关人员粗略统计,从1986年亚运工程上马,这些黑窝子至少收购捣腾了几千万元的物资。面对这触目惊心的数字,人们不禁要问:这些黑窝子是在哪里收购了这么多的原材料?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将这些物资转手销售出去了的呢?
疯狂的“大筐队”
细心的北京居民们发现,近几年走街串巷收废品的小商贩突然增多了。这些操着外地口音的散兵游勇几乎遍布北京城近郊区。他们一般骑自行车,车后挂着两个大筐,因而人们叫他们“大筐队”。对于大筐队的功过一直争论不休。收废品难是困扰北京市民的一大难题。国营收购网点越来越少,而且这不收,那不收。大筐队的出现,确实缓解了这一令人头疼的问题。因此,北京市政府对大筐队采取了认可态度,经过验证发给了流动收购证。但是,在亚运会工程和北京各大建筑工程的四周,也聚集了大批大筐队。这些大筐队有佩戴着流动商贩证章的合法商贩,也有大量没有登记的“黑户口”。正是这些大筐队为一个个罪恶的“黑窝”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货源。严密的铁围栏紧紧护卫着的亚运村工地。一个大筐队员冲着正在工地上干活的包工队喊到:“喂!兄弟、师傅,有货没有?”几个包工队员趁人不注意向他招招手:“过来!”一个个管卡子、电线、钢筋头顺着铁围栏缝隙递了出去。
“有废品的卖!”一个大筐队员骑车沿着亚运工地南面转悠。两个东张西望的小青年蹬一辆上面盖有大衣的三轮车骑了过来:“师傅,盘条收不收?”“收!”大筐里不一会落进一盘贵重的线材。
施工进入高峰时期,工地每天进进出出的各种车辆多达几千辆。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司机冲附近一个大筐队员招招手,大筐队员心领神会,飞驶而至。司机从车厢中抽出几根钢筋往大筐里一放,一张大团结也迅疾塞进司机手里,不到1分钟,各自分头离去。
于是,亚运工地上200多米长的进口电缆,因头天施工没有填实,第二天便不翼而飞。
一个体育场馆的铝合金门窗,刚刚装上,夜里便被人全部拿走。
更有甚者,由暗偷发展到明抢。在亚运村工地上,6名从安徽来的女人趁中午警卫人员吃饭人少时,冲进工地抢了东西就跑。年轻的警卫奋力抓住两个,可她们竟当面脱下裤子,弄得警卫战士束手无策。
大筐队们就是从这样的渠道“收购”了大量物资,转手又卖给黑窝主的。
钢厂门前神秘的“幽灵”
国家有明文规定:任何个人、单位不准私自经营废钢铁、有色金属的收购、买卖,钢厂也不准私自收购。但这些条条款款根本挡不住那些神通无边的魔手。
这是1987年的一个冬夜。晚9点多钟,一辆满载废钢铁的大卡车“嘎”地一声停在离北京特殊钢厂门中不远的地方。黑暗中,立即冒出几个人影向车身贴去。
“师傅,这车给我们吧,每吨340块怎么样?”一个瘦长脸的中年人操着河北口音,扒着车窗说道。坐车司机旁边的黑窝主显然很老练:“不行!360块。”经过讨价还价,生意谈成。瘦脸汉子从提包里掏出一本单据撕下一张,递给了黑窝主,汽车直开进了厂门。不大工夫,黑窝主拿着交完废钢铁后钢厂给开出的收据出来了。瘦脸汉子马上迎上去悄悄耳语几句,黑窝主便随之来到不远处的一家小旅馆。一进门便有人招呼:“来啦,把单子拿来。”“嗒嗒嗒”,电子计算器轻微响过之后,帐算出来,每吨净赚60元。喜滋滋的黑窝主驱车而去。
这便是那些黑窝子转手销售钢材的一幕。那么为什么他们能将这样非法的交易进行得如此成功呢?
原来北京地区和河北等省多年来为回收废钢铁一直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夺之战。外地废钢铁市场价格已放开,而北京却一直迟迟不放。于是出现了这样戏剧性的场面。同样的废钢铁,特钢厂北京交售的,每吨220元,而收河北交售的,每吨350元。原因很简单,河北废钢铁价格放开了,你不出高价,谁肯交给你?再者,河北与北京一直有互供废钢铁、新钢材的合同。河北各回收公司都有盖着首钢公司大印的废钢铁送货单,凭此单,可以将废钢铁交给北京,北京则以3吨折1吨新钢材的比例返还给河北。不少钢铁贩子正是钻了这种差价的空子。他们以各种手段从河北各回收公司弄出大批送货单,再以高出北京地区的价格在北京当地套购废钢材,利用送货单转手牟利。大量北京的废钢铁还没出北京,就变成了“河北货”。
这样,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出现在我们面前。钢铁厂将钢铁送进亚运工程,不法分子再盗窃出来卖给大筐队,大筐队又卖给黑窝子,黑窝子则通过钢厂门前那些神秘的“幽灵”,一转手又卖回给钢厂。一桩桩非法的交易,就这样变成堂而皇之的合法交易。亚运工程投资金额怎能不吃紧呢?
朱福臣是河北保定地区荣成县王果庄农民,从1986年底开始,便经营起这个无本万利的买卖。他通过关系,从河北保定金属回收公司青年回收站那里搞到大批送货单。每交完废钢铁后,他就可凭钢厂过磅单到保定金属回收公司领出现金。两年来,朱福臣到底靠倒卖钢材赚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但从他身上翻出的一张单据却清清楚楚地写着:1986年11月17日,只一批交易,他就赚取了25.17万多元。
在端黑窝子的大清查中,办案人员也痛心地发现,金钱、暴利腐蚀了许多党员、干部、职工以及执法人员。
朝阳区公安分局的一份审讯记录上这样写道:“我叫阎立荣,是大屯乡大屯5队队长。今年7月,有个叫乔刚的农民以每月1500元租下我队3间房,专门收购‘废钢铁,后又和我们联营,化铝锭、产供销由他管。我们提供场所,分利…”
海淀区一个国营收购站与黑窝主们互相勾结,倒卖钢材;
海淀区一个民警家中竟住了20多个倒卖钢材的小商贩,查抄出的钢材有2.7吨,
亚运工程周围的一些村、乡干部为黑窝主提供收赃、销赃的场地、通风报信……
我们国家是多么贫穷,我们改革的步履是多么艰难,这一切是多么需要宝贵的资金。可是,一只只吸血的利嘴,一只只贪欲无度的魔手,随时在窥测时机,只要一有缝隙就会蜂拥而上。
据北京市公安局一位负责人介绍,北郊地区过去是一处废品收购集中地区,再加上倒买倒卖不法分子多居于此,亚运工程选在这里,不下大力气治理周围环境,只顾大兴土木,无疑是把肥肉扔在狼嘴边,不能不说是一种失策,这是其一。其二,长期以来,我国对收购盗窃来的物资没有法律制裁。亚运工程警卫人员抱怨说:“对那些大筐队简直没办法,即便抓住了,最多没收东西,再严重者也就罚点钱了事,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其三,对社会众多的盲流没有有效的管理措施。亚运工程包工队中,大多是这些无业人员,他们法纪观念淡薄,能偷就偷,能拿就拿,抓住了大不了开除,换个地方照样干。其四,治安保卫措施不力,从亚运工程开始那天,就成立了一支经济警察队伍,但他们没有执法权,久而久之这支队伍形同虚设。其五,废钢铁收购市场的管理漏洞百出,可有关人员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仍由不法分子倒卖钢材,给销赃提供了可靠的市场。
呜呼!倘若到1990年,当人们以无比自豪的心情将这辉煌的亚运工程呈献给世人的时候,那些隐藏在这些辉煌建筑下的阴影里所进行的一幕幕罪恶勾当,又怎能使我们自豪得起来?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这一古训,或许是带给我们最有益的启示,但有一点我们不能不发问,为什么我们总不能在亡羊之前,将篱笆修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