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进玉
兵者,国之大计也。
这是二千年前的一个中国人讲的。这个人叫孙子。采访中我们常常想起这句话。我们遇到的是一个不容忽视也无法回避的问题。
尿床的战士与被吃的指标
东南沿海征兵难,有民谣为证:“当了三年兵,丢了一幢楼”(农村);“当兵虽光荣,光荣不值钱”(城镇)。
这里有个例子:1984年,苏南某富裕县一名新战士A送到部队没几天就被遣返。原因很简单:尿床!睡在上铺,下铺战士遭殃;睡在下铺,每日清晨晒褥子;班长半夜喊他起床小解,躺下没多久又尿湿一片。
经查,A在村里从未发现有尿床“病史”,武装部拿着上述证据“劝”了三天,这三天A住武装部招待所,褥子又被尿得精湿!
无奈,只得算“责任退兵”。市、县、乡、村,一级批评一级,村支书的脸简直没处搁。事过境迁,记者以不披露姓名为条件采访。A答:没毛病,一嫌部队苦,二觉得经济上吃亏,三怕定下的未婚妻“飞”了。追问:哪来这么多尿?答:有真尿,也有假尿——偷偷掖上一个盛葡萄糖的塑料瓶,装满水即可。
这绝非个别现象。福建某县武装部同志说:适龄青年在体检中的“自我淘汰”现象十分严重。查视力,看不见;查听力,听不着,查嗅觉,似乎连香臭也全然不辨。送到县里的体检人数与应征人数之比,原为1.5∶1,后来上升到2∶1,现在是3.5∶1。送检比例如此之高,有的乡还要补送第二批。是否真不合格,只有天知道!
为担心青年们在化验肝功时弄虚作假,除每人补助30元的“验血营养费”外,抽血的前一天晚上,该县武装部将全体送检青年集中在一起吃饭,统一租房住宿。第二天早上空腹抽完血才让“自由活动”。就这样,公开拒绝体检的有,偷着跑掉的也有。武装部感叹:过去国民党抓壮丁用绳子,我们除了绳子,能用上的都用了。
浙江温州,适龄男青年多外出经商。每年征兵时,干部们纷纷致函、致电,甚至亲自出马寻人,但“回音”甚少,外出的干部也往往是人(适龄青年)、财(差旅费)两空。
广东某市连续三年完不成征兵任务,主管副市长递上报告,请求引咎辞职。
1985年的江苏省,包括省会南京在内的6个城市未完成征兵任务,不得不请求苏北各市“支援”。
沿海地区的省、市、县长们,一边把眼光瞄向“国际大循环”,一边必须为征兵分一份心:一级抓一级,一级压一级,征兵指标硬得邪乎,征兵任务也难得邪乎。一位省级领导在大会上作指示时也急得“走火入魔”了:“哪个市的市长不想干了,请尽管不完成征兵任务。”言外之意,心照不宣,只是话讲得唐突些。
“长城调运基石”,从未像今天这样难。
当着中国沿海发达地区的各级官员为征兵工作奔波忙碌时,内地贫困地区的征兵工作却进展“顺利”。但是,假如深究一步呢?河南大别山腹地,曾是红四方面军的根据地。这里被人们称为烈士的故乡,将军的“摇篮”。在老区,20岁的青年农民B抱怨说:“俺这里想当兵也轮不上。去年
俺乡分到指标13个,12个都叫县城里的‘干部仔给吃了。为啥想当兵?在家,一年能挣个三五百也到顶了。去掉吃饭、穿衣,能落下多少?到部队吃穿全管了,见了世面不说,回来后,挣不上干部还当不上工人?俺家弟兄多,劳力够,俺说要当兵,俺爹俺娘也同意哩。城里的‘干部仔为啥要‘吃俺们的指标?这俺搞不清楚。”
难怪B搞不清楚。内中原因还颇复杂。大别山区工业不发达,县城里的干部仔中学毕业若不能考入大学、中专,则出路主要有两条:或在家待业闲逛,免不了无事生“非”:或去干干“合同工”,免不了“屋檐之下低头”。但假如能设法参军入伍,咬咬牙干上3年,“修行期满”复员,则可任意挑选当地为数不多的全民所有制企业。“路子硬”甚至可以捞个机关的办公室“坐坐”。
可惜县城里征兵名额有限,于是干部们八仙过海,各显“关系”,一股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劲头。或提前三月,或提前半年,征兵工作未开始,“公子”的户口已迁至乡下。总参动员部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异地征兵,不允许城市青年顶替农村青年。可县城的干部却振振有辞:“咋的?走后门?走后门当兵保卫祖国,有啥不好?”
统计显示:大别山X县1985年退伍军人200名,其中城镇兵63人,占31.5%;1986年退伍219人,城镇兵79人,占36%;1987年退伍144人,城镇兵63.2%。而上级规定:X县的城镇兵征集,不得超过总数的25%!
革命老区大别山的“顺利”现象,带有普遍意义。中国的内陆贫困地区,几乎都尚未感到征兵难的困惑。甘肃D县武装部的同志称:征兵任务翻一番,也能完成。
我们曾经不能理解:如此征兵,岂不给贫困地区今后的安置工作平添许多麻烦?武装部曰:走后门干歪的邪的还挡不住,何况人家还一口一个保卫祖国。县政府曰:早三年安排,他叫“待业青年”,是县里的麻烦;晚三年安置,他变成“退伍军人”,也是县里的包袱,与其早麻烦,不如晚三年。送子参军的县干部曰:劳动局是“第二就业局”,武装部是“第一就业局”,这是我们县公开的秘密,当兵三年,莫非还能把城市户口给当丢了?
并非杞人忧天。异地征兵,后门参军,政审不严,少数有劣迹、不合格的“基石”已被砌入“长城”。某省闹出将31岁、有3个孩子的“模范丈夫”送入兵营的笑话;部队极个别害群之马持枪外逃、行凶抢劫而引得武警部队“围剿”的消息、画面,也不时见诸报章、电视。
贫因地区的征兵,到底难不难?
两台发动机共转
莫非还是“富兵难征”、“穷人当兵”?承认这一点,对许多人来说或许十分痛苦,但事实无情:许多青年在跨入解放军这个行列时,是两台发动机一起转动的。一台为公,一台为私。
黑龙江81652部队青年军官章勤坦诚相告:“我家在泰山脚下,家乡老辈人就有闯关东的习俗,为什么?就因为穷。母亲对我说:‘要想跳出农门,只有参军入伍,到部队好好干。我报了名。临行前,父亲又拉着我绕着村子走了一圈,说:‘到部队听领导的话,不要恋家。我想,有什么可恋的呢?多少年了,家乡不还是个穷吗?
“到部队受到教育,认识有提高。可我的积极进取,能够入党、进军校、提干,也因为父母的‘教导始终回荡在我耳边,给我以‘动力。没想到,如今家乡富了,征兵又难了。”
山东54883部队的李玉强说:“我也是农村兵。十几年前,农村有许多青年就为了找媳妇才进的兵营。复员就可以找到挣工资的差使,入了伍便身价倍增,如同进了找对象的‘保险柜。我堂兄先在家找不到对象,托人参军之后问题很快解决了。军人,过去最受姑娘青睐。
“然而今天,军营似乎要成为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像我来说,五官端正,身高1.73米,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可见过、谈过好几位姑娘,最终的结局都是姑娘说一声‘拜拜。将近而立之年,我仍然形单影孤。”
例证毋须多举。假如立足坚实的大地而不去高喊假、大、空的口号,则我们必须承认: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青年选择职业的热潮,总是流向社会地位较高的那几类。50年代,中国军人是“最可爱的人”;60年代,中国军人以能与雷锋、王杰、欧阳海为伍而自豪;“文革”10年,中国军人的权力更被扭曲扩大至“三支两军”包揽一切。一批干部、军人子弟掀起“参军热”。一“热”10余年,为什么?就因为军人的社会、经济地位高。
青年参军之目的,几乎一直就有两台发动机在转动。“初级阶段”的今天我们要改进发动机、添加润滑剂,是否该对两台发动机同时入手呢?
搞不清是谁率先为“个人利益”这台发动机加起油来。是广州还是温州?是苏南还是胶东?总之,沿海发达地区纷纷提高对军人的优待金。一些大城市甚至开始实行“先进厂、后入伍”的办法:将待业青年的名字“塞”进奖金颇高的企业,然后发给工资、奖金,再“征”其入伍。新名词叫:带薪入伍。
好耶?坏耶?人们争论得颇为激烈。
让我们再来解剖一只“麻雀”。紧邻苏州的吴县黄桥乡,现役军人的年均优待金为1370元。该乡占上村最富,军人每年可“挣”到2450元。在占上村,我们见到了军属王祥荣。老王的儿子王新在江西某雷达团服役,1987年,老王代儿子领回2450元。他说:黄桥乡工副业发达,一个劳力一年挣2000元没问题。儿子初中毕业在乡办厂干电工,头一年挣了1300,第二年挣了2500。老王赞成征兵按经济规律办。他说:没有奖励措施,只怕强迫命令也没人去。王新的钱,我买了建材替他存着,日后娶媳妇,人家有房咱也有。
占上村,连续三年优待金都在2000元以上,结果,连续三年的征兵任务都顺利完成。
有人持不同看法:这不是花钱“买”兵么?义务兵岂不变成了“雇佣兵”?
黄桥乡武装部长周香根搬出《兵役法》反驳:“现役军人……应当受到……尊重、优待”,上级还有规定:农村战士的优待金,不得低于当地同等劳力的50%至70%。我们乡财政有能力,补到了100%。非军属也没意见,他们说:看仓库的保管员还挣工资有夜班费呢,何况看守国家?我们没尽义务,愿意出点钱。
吴县武装部长高顺弟持同样看法:征兵难既有贪图安逸的思想问题。也有经济收入差距太大,从军缺乏吸收力的现实问题。增加优待金并不意味放弃思想教育。吴县义务兵沈建平新婚12天即开赴老山前线,英勇牺牲,荣立一等战功。副县长领着人去慰问,顺便带去了部队发的抚恤金400元。没想到沈的妻子石金芳拿出200元替丈夫交了党费,余下200元给了公婆,自己只提出一个条件:参军入伍,
上前线为丈夫报仇。我们抓住沈建平、石金芳的事例宣传,征兵工作完成得很好。吴县青年的血是热的。
江苏省征兵办公室主任刘思左也持同样看法:义务兵是不是一种职业,三年奉献算不算一种劳动,人们的观念需要来一个突破。我军创建之初,就为军属“代耕代种”。鉴于那时的生产生活水平,这也是一种优待。进入社会主义,何以不能发扬这一优良传统了呢?
是的,我们不能企望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长城,必须构筑在坚实的大地之上。工农兵学商一字排开,“兵”的贡献并不比别人少。社会主义的大旗上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青年入伍三年奉献了汗水、青春和热血之后,领取应得的报酬,不必羞羞答答。
《兵役法》与国防教育
除了为“个人利益”这台发动机添加润滑剂之外,另一台发动机似乎也有维修之必要。它表现为两点:一是我们的《兵役法》对于逃避尽义务的青年缺乏有效惩处规定:二是国防教育放松,新闻舆论、中小学校疏于宣传军事、军队、军人。先来说说《兵役法》。
这是件国外的真人真事:美国副总统奎尔在成为布什的竞选伙伴后,曾遭新闻界的“盘诘”,引发了总统选举中的一场轩然大波。原来,奎尔1969年22岁时,作为征兵对象已通过体检,即将在大学毕业之际奔赴越南参战。但他忽于进入陆军之前一星期,“闪电般”投入美国国民警卫队的“避风港”,一“躲”就是6年。美国记者穷追不舍:这是否属于临阵脱逃?这是否与奎尔出身“豪门”有关?几经解释、证明,奎尔才度过难关当选。此事表明:拒服兵役,美国法律不允许,公众舆论也不允许。事过20年,还有人揪住“历史问题”不放呢!
我们呢?许许多多的“现行犯”拒服兵役,有人甚至公开宣扬:好铁不打钉,就是不当“臭大兵”。对于此等毁我长城之誉者,居然没“法”治。我国的《兵役法》讲到了义务,讲到了入伍之后对逃跑者的处罚,甚至讲到了战争时期对拒服兵役者将如何处罚,唯独没有讲到最大量、最常见的——和平时期拒服兵役——应当如何制裁。这是否算个明显的缺陷呢?
一些城市采取的惩罚是:拒服兵役者,其父母降工资一级;一些农村则是:交来罚款一千、二千,即可免去“义务”。细细一推敲,全是“土政策”,有漏洞。试想,中国今天是“初级阶段”,明天是“初级阶段”,后天呢?当我们的生活水平达到目前欧美发达国家水平时,是否将无兵可征——交清罚款,即可免服兵役?我们“引进”了美军的雷达设备,安装在国产的“米格”战斗机上,对于他们的兵役制度,能不能也参照“引进”些合理成分?
再说说国防教育与宣传。据广东某小学对六年级男生调查,想成为科学家、企业家、万元户者甚多,想当兵保卫祖国的有一位,约占1%!“无工不富、无商不活”的口
号,几乎妇孺皆知。“无兵不安”的道理呢?不仅小学生不知道,大人们似乎也在渐渐忘记。
信手翻翻1988年11月人民日报头版,关于伟大长城的消息总计两条:一则文字,一帧图片。30天的报纸,300多条头版新闻,军队的,连1%都不到。余下7版,军队的消息也寥若晨星。国防意识,国防教育,军人光荣,除了每年“八一”前后能听到见到外,军队与军人似乎从我们的报章杂志上消失了(解放军报,是唯一的例外)。如果不开展适时有效的国防教育,民众哪来国防意识?如果民众缺乏国防意识,征兵工作又何以顺利进行?
3192张汇款单及其他
我们赞同适当提高军人优待金,主张强化全民国防意识,健全《兵役法》,事情到此并未完结。
带着满身硝烟,广州军区某守备团从中越边境撤了下来。这是光荣的团队:1317人和34个排以上单位荣立赫赫战功。回到营区,军功之后是又一组数字:1987年全团战士收到汇款单3192张,汇款总额102060元,一位战士一次收到汇款1500元。
“3192”,既有战士家乡日渐富裕的因素,更有优待金“水涨船高”的原因。带薪入伍,战士“工资”可能超过连排长;战士手中钱多,花起来难免大手大脚:沿海内地优待金差额悬殊,连队又分成另一“序列”的“上等兵”、“下等兵”。“利”与“害”相伴而生,中国兵营内外,还有许多值得改进之处。
譬如征兵季节,党政军齐上阵,电视、广播、标语、家访,一场“立体战争”,直说得北京部队仿佛就在北京城里,南京部队就在南京市里,仿佛所有部队都是几菜一汤,天天都能吹拉弹唱:仿佛军营里一律培养两用人才,都能成为汽车驾驶员。结果,下了火车坐上卡车在黄土路上跑出去300公里,心中顿生疑窦:上当受骗了吗?可见,征兵宣传不能靠激发青年的“五分钟热度”。
又譬如,送你参军一律热得像蒸笼,某些新兵营却又冷得像冰窖。剃光头、大运动量、呵斥训话只讲纪律,似乎不给新兵一个下马威就显不出军营的威严。偏偏新兵营30余天的“下马威”至关重要,日后或开车或喂猪据说由此一定“三年”。结果,新战士只能“男儿有泪不轻弹”,人,谁无乡情、乡思、乡恋,初来乍到,嘘寒问暖,循序渐“严”,那么新兵对长城的“第一印象”会不会好得多?头疼、胃疼、尿床、拍假电报溜号的现象,会不会少得多?
又譬如老兵复员,能不能也敲敲锣、打打鼓,主管副市长、副县长能不能挤出时间去车站迎一迎、接一接。别让“老”战士看见冷冷清清的场面心想:哼,用着我脸朝前,用不着脸朝后。人,在社会中生活,心中的感受是会口口相传的。
中国征兵工作的改进,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题图设计:薛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