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香山
今年是日本江户时代俳人松尾芭蕉(一六四四——一六九四)奥州小道之行的三百周年。这是芭蕉一生中最后的一次长途旅行。经过五年,他完成了《奥州小道》这篇不朽的著作。两年前,我把这篇纪行文译成汉语发表了,好像偿还了一笔宿债。
说来话长,半个世纪之前,我在日本读书,学校里有一节俳文学课,教授所撰的教材,既有俳文①,又有俳句②,也有俳谐③,每一部分都以芭蕉的作品居多,这是因为芭蕉是蕉风的始祖,经由他把俳谐这种民众诗推向到新的顶点。特别在以五、七、五——十七音构成的俳句方面,为日本和世界的诗歌宝库增添了不少珠玑一样的作品。
《奥州小道》是芭蕉一生中所写的五篇纪行文中最后的一篇,也是最好的一篇,我就是在上俳文学课时读到的。读了以后,我完全被这篇纪行文吸引住了。这是文情俱胜,华实并茂,诗与真实相协调,溢流着美的旋律的作品。这种纪行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把俳句和散文揉在一起。也就是作者在文章中精心地描绘了动人心魄的景色,抒发了自己的感怀,并把这些凝聚到若干俳句中。这十七音的短诗有的就成为画龙点睛之作。这种把诗与散文揉在一起的游纪,在中国是没有的。中国近代以前有不少游纪名篇,有的作者既是文人又是诗人,或者也善于写诗,但他们所写的游纪并不记下他们在旅游时所写的诗。最多不过在文中写上一句检什么韵,赋诗一首而已。
读了芭蕉的纪行文之后,我产生一种冲动,想把它译成汉语。但是,瞬息之间,就有另一种情绪把这种冲动压下去了,这就是当时我的祖国正处于芭蕉在《奥州小道》中所引用的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的那种状态中。我怎能安心翻译这部作品呢!于是我对自己立下了一个誓言,待将来至少是中年以后,并有了闲适的条件时,再动手翻译吧。但是,我何尝相信在自己的一生中果真会有那样的日子!
时间一晃,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一九八二年我从第一线退下,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部分时间了。正巧这时,我在抗战开始时离开上海寄存在亲戚处的一大箱书,几经劫火,居然还留下了二十四本又复归我手。真像有什么奇缘似的,其中就有《奥州小道》。书沾过水,书页脱落,纸色霉黄,我记在书上的一些笔记,墨水也已褪色了。看到自己青年时代的笔迹,顿时触发我想起曾经立下的誓言,现在不是有了翻译此书的安适的条件了么?
但是,翻译的决心刚下,我又感到一些踌躇,觉得其中的俳句很难译好。据我所知,中国五四运动以来的前一辈文学家中,姑且不论其人品如何,只就其对日本古典文学以及日语造诣之深来说,恐怕首推周岂明。三十年代,他在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系任教,还给学生讲授过《奥州小道》,但他对于翻译此书的俳句,也感到困难。他说:“十七音的小诗,意多于字,不易翻译。”④此外,还常有一语双关的用辞,我觉得更难译出。我这个人既非文学家,更不是诗人,对日本古典文学也只学得些皮毛,自然是很不胜任的。继而一想,近年来日本的许多古典名著如《万叶集》《源氏物语》《平家物语》等等都已译成汉语,不论其是否译得很好,但终于翻译出版,唯独芭蕉的这部名著还未见译本,总觉得是件憾事。况且任何一本外国古典名著,决不是某一译者一次就能译成为标准本的,第一次译不好,还会有其他译本相继出现。这样一想,我就有了勇气,开始动手翻译了。
接着,我又感到某种不足,这就是作者于元禄二年(一六八九年)三月二十七日自江户出发,用了约一百五十天时间,抵达大垣,行程约六百日里,其中包括奥州小道、以及作者所向往的松岛和象
回国以后,又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把这本书译竟了。
对我来说,这次译书的过程,也是重新研读和欣赏此书的过程。同时也有几点新的感受可以说一说。
第一,芭蕉奥州小道之行时,正是他创作的旺盛时期,当时他已完成了三部俳谐集,并且确立了他的蕉风。他把“闲寂”作为美的最高理念。许多芭蕉的研究者指出,芭蕉的“闲寂”不是日本中世艺术的“闲寂”,而有他自己的特点。它是潜在于自然深处和人生寂寥中的“闲寂”。为了寻求和表现这样的美,他潜心于自然界,以自然为友,以旅次为家,并以自然界为描写的对象。所以说芭蕉是生活于自然与旅行之中,并非过言。本文的题目《病倒旅途,仍梦绕枯野》,就是芭蕉临终前所吟的最后一首俳句。但是,他的旅行决不是逃避现实的云游僧的旅行,他的作品也决不是单纯的山水画或田园诗。摒弃下级武士的身份,背离故乡,病贫交加,历尽人生坎坷,而又与民众、包括最低层的平民保持着联系的芭蕉,是深知封建时代民众的悲哀与苦难的,因而他的诗里,实则凝聚着当时民众的悲惨的情感。有的芭蕉研究家把芭蕉的美学观“闲寂”,解释为悲哀之情与俳谐所应有的诙谐相浑然统一,我看这是可取的。
试看《奥州小道》中的俳句:
“武士们怀着功名之梦的战迹处,夏草萋萋。”
受到民众热爱和赞美的英雄源义经及其将士的悲剧历史,展现在长满萋萋夏草的古战场上。
“大海波涛汹涌,横向佐渡岛的银河。”
佐渡岛是流亡犯人之地,这句诗把封建时代民众的深沉的悲哀与苦难形象地表现出来。
“蚤虱叮人,枕旁马在溺尿。”
蚤、虱、马尿,是和歌所不用的语言,却是俳谐世界所使用的生活俗语。它不仅显示出俳句的风趣与谈谐,也描绘出芭蕉在旅行中的不眠之夜的寂寞和凄凉。
如果再读读他的许多俳谐连歌,那么为什么把芭蕉又称之为民众诗人也更易于理解了。
第二,芭蕉的奥州小道之行,历访途中古代和歌所咏的名胜,尤以游览松岛和象
在象
应该说,在《奥州小道》中,不限于松岛、象
第三,作为纪行文,一般总是作者记述途中的所见所闻,并抒发自己的感怀。但是,根据后来发见的曾良的“随行日记”的记事看来,发觉芭蕉的某些记述却是虚构的。如在市振地方,芭蕉同两个妓女共宿一家旅店内,夜间还隔着一间房听到她们讲述自己悲惨身世的谈话,第二天芭蕉临行前,妓女们还恳求同行,但芭蕉以需在各地停留为辞而谢绝了。芭蕉吟了一句俳句:“在一所房屋内,与娼妓共宿。院里是胡枝子和明月”。由曾良记录下来。但是在曾良的日记里,虽然详细地记录了在市振的行动,却没有记录上述的事情,显然芭蕉的这一段记述是虚构的。但是,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那些可怜的妓女在旅途中与旅客成为一夜夫妻时,是大量地存在着的。芭蕉在纪行文中写了这一虚构的故事,我认为这是为了更真实地反映当时的现实生活,也就是逼真地再现生活。而不是像著名的日本文学评论家美国人德纳尔得·金(Dona1d Keene)所说那样,是为了在文中增添一些妖冶色彩。从纪行文中记有虚构的事来看,也可以了解此文不是一般的纪行文,而是一篇创作,一篇富于诗意的艺术作品。
最后,我还想指出的一点是,《奥州小道》的某些行文和若干俳句,不仅依据或脱胎于日本的古典文学,而且也有依据和脱胎于中国古典作品的。芭蕉死后,从他的头陀布袋中发现两部书,一部是杜甫诗集,另一部是日本西行法师的和歌集。可见芭蕉是非常敬慕杜甫的。但是芭蕉在运用中国的诗文时,用得非常自然和自如,既不被原来的诗文所拘束,也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痕迹。如文中有一句被称为杰作的俳句。“多么静寂,蝉声渗入岩石。”这可能是受到王藉《入若耶溪》的诗句“蝉鸣林逾静”的影响而作成的。但是芭蕉用“渗入岩石”这样尖锐的蝉声,对照地陪衬出这一带的分外静寂,就比“蝉鸣林逾静”这样平淡的描绘更富于效果,也更有诗意。
从奈良时代到德川时代,日本文学处处受到中国文学的影响,在《奥州小道》中同样可以看到这个痕迹。因此对于我们中国读者来说,欣赏此种作品可能比西方读者较为容易,但是中日毕竟又是两个不同的民族,日本文化汲取中国的文化之后,经过消化、改造,成为自己的东西,所以要真正理解芭蕉所开拓的艺术境地,把握芭蕉俳句中的美的理念,通过这次翻译《奥州小道》使我深深感到这是并不容易的。
(《奥州小道》,载《日本文学》季刊一九八七年第二期)
①俳文——俳人所写的文章。富于俳谐风的随笔、纪行、日记、序跋文等。
②俳句——俳谐连歌的第一句,称发句,共十七音。可以独立成为一句短诗、又称俳句。
③俳谐——为俳谐连歌的略称,其特色是诙谐、机智。首句十七音为发句,接着一句是十四音称“胁”。再续以十七音一句称“第三”。以下一人独吟也行,多数作者互相连吟下去也行,总是一句长(十七音),一句短(十四音)。以一百句为一卷。到芭蕉时代,改以三十六句为一卷。
④见《风雨谈》中的《日本管窥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