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一
某日,一个极偶然的机会,购得一册台湾新版之梁实秋旧译《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得之时,欣欣然;持诵罢,
关于阿伯拉,从中文版辞书上仅能得知,他是中世纪的法国哲学家,有若干哲学论著传世。而在这一小册情书的序言中,译者讲述的却是哲学家的一段沉哀入骨的爱情故事——
以逻辑学家著称当时的阿伯拉曾在巴黎设帐教学,同时又为巴黎大教堂一位教士富尔伯特的侄女哀绿绮思作家庭教师。不久,师生相恋,双双堕入情网,并有了爱情的结晶,于是秘密举行了婚礼。富尔伯特觉后震怒,遂贿买凶手将阿伯拉实行阉割以为报复。此后,阿伯拉入寺院为僧。但他不甘坐视哀绿绮思落入他人之手,便使她进修道院做了修女。
“阿伯拉于一一四二年死,时年六十三岁;二十年后哀绿绮思亦死,葬在他的墓旁。后又迁葬于拉舍斯礼拜堂,其坟墓至今犹供人凭吊。”
关于这本书,二十年代在《新月月刊》分函刊载时,译者曾为之作广告曰:这是“一个尼姑与一个和尚所写的一束情书。古今中外的情书,没有一部比这个更为沉痛、哀艳、凄惨、纯洁、高尚。”“这是一部‘超凡入圣的杰作。”
然而逐页读来,我感觉到的却是爱情天平的倾斜。且不论阿伯拉受辱之后将适值妙龄的哀绿绮思(时哀年方二十二岁,阿大她十九岁)送入修道院有何等自私、冷酷,止言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刚刚尽情享受了爱的欢愉,却又要与之诀别,该忍受怎样的痛苦。在哀写给阿的信中,浸满着泪水的咸涩,流溢着拂不尽的哀伤。
而阿的复信,则确乎为“超凡入圣”之语:“你引退吧,加入我的拯救吧。看在我们从前的怜爱的份上,看在我们共同的新近的不幸的份上,我请求你。……我现在把你的所有的海誓山盟,及对我的关联,一笔勾销。你整个的属于上帝,我把你献给上帝;这样虔敬的办法我永不反坑的。我若能这样的把你失掉,我是何等幸福呀!”
当然,对阿伯拉无可指责。爱而不能,乃转求心的宁静,此其一也;更重要的是,与哀的恋情,不过是这位哲学家全部生命史中的一段插曲。他依然可以不辍演讲,不废著述,依然可以哲学家卓立于世。
但对于哀绿绮思来说却完全不同了。对阿伯拉的爱,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我决心活着,是为你,为阿伯拉,假如失掉了你,我的残苦余生活着也无益处。”“我从容的舍弃世间的欢乐,只保存了我的爱情,唯一的乐事就是不断的想你,和听说你还活着。”
作为女人,至深的悲哀是不能自由地去爱。Amo,ergosum!(我爱故我在)——女人是为爱而来到世界的,爱是女人的宿命,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用血孕育了生命:孕育了女人,由是爱得以绵延不绝;孕育了男人,由是爱变得完整。由是,碌碌尘世有了一角圣洁、纯净而温馨的净土,那是为女人的爱所化育。宝玉有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揣想其说,似取《老子》“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之意。水么,流则温柔潺
可是阿伯拉拒绝了哀绿绮思的请求(当一切都成为不可能的时候,她惟企望通过书信来维系对他的爱),因而最后地剥夺了她的爱的权利。是的,她可以做上帝的孩子,却不再成为女人——她不能去爱!
不幸的哀绿缔思!
然而,假若有一天女人不再肩荷爱的使命,或者说,不再视爱为自己的最高权利,那么,是不是社会的不幸呢?
不知为什么,我会这样想。
(《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梁实秋译,台湾九歌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一月第一版,三月第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