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窗口

1988-11-01 03:18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6期
关键词:上衣老太太痛苦

我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旧上衣走出家门。这件上衣是我祖父留下来的,我现在敢穿了(这一年我长高了许多)。我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在心里念叨着母亲吩咐我做的事,同时摸着衣兜里的一封要我送的信。不知我什么,我觉得自己很重要。母亲这么突然派我去送信,这证明了母亲早就对我讲过多遍的话。“你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她说这句话时语调平静而缓慢,表情严肃而庄重。这对她那张我一向认为是慈爱的准确表现形式的面孔来说,是不寻常的。

我踏着泥泞的路(那个下午落了一阵大暴雨),躲闪着水坑儿往前走。一个个水洼儿反射着街区唯一的一根灯柱上垂着的路灯的微弱灯光。我的步子既迟缓又谨慎,不知是因为路太难走了,还是因为心中暗暗渴望永远保留着“你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这种唯一感觉,仿佛做个男子汉的意识就象一把硬币那么容易失去。

走到街角那一棵在寒冷中缓缓摇曳的柳树下,我回头望了望,发现我是站在两个不同世界的界线上。对心灵来说,黑夜是一盏揭示被声音和悠闲的太阳掩盖着巨大区别的明灯。我的家所在的街上的一切房舍都透射出微弱的光线,这可能是因为贫穷的居民区只配使用剩电余光,也可能是因为玻璃窗上布满了污垢,倘若不是硬纸板或尼龙纱遮挡的话。但是前面,离柳树大约十步远的地方,两排铁灯柱上的灯光却明晃晃的特别亮。灯柱的上端象鞠躬似地弯下来,把霓虹灯光洒在潮湿而光亮的黑马路上。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样的时刻独自在街上走路。我按照母亲的嘱咐,顺着右边的人行道走了五个街区,然后向右拐弯。湿润的空间平静异常。几条横街我曾经走过,因为那时上学老走一条路觉得乏味,就不顾一切地转弯抹角到处串。

走到目的地后,我先查看了几遍地址,然后胆怯地按了一下门铃,惟恐引起陌生的主人的反感。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出来,我真想再按一遍门铃,再不来人开门我就走。于是我按住了电钮。那座灰不灰白不白的房子(很可能原先是葵绿色的)同铁栅栏间隔着一段距离,不高不矮的三层楼房好象没有人住。我正想走开的时候,三层楼上的一扇窗子忽然亮了。光线虽然不强,但是一位姑娘的身影是看得清的。她可能想看看我。随后在她身边出现了另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拉了拉倾斜在窗框上的半透明的窗帘。毫无疑问,他们就是想看看我是谁。我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等着他们采取什么决定。这时我看到了那个房间的天花板,但是看不清是什么色的。过了一会儿,那第二个人影(好象是个成年妇女)把窗帘放了下来,让它轻轻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姑娘的面孔几乎看不清,她依然立在那儿看我。又过了一会儿,楼门终于开了。一位老太太向我走来,慢腾腾地穿过门前那片荒芜的、看去曾经做过花园的空地,走到离我差不多二米远的地方停下来,问我有什么事。我结结巴巴地说有一封信要交给女主人,是我母亲让我送来的。她冷淡地问我,你母亲是谁。听到我的回答后,她点了点头,走到栅栏门前来,我胆怯而慌乱地把信从栅栏孔里递给她时,我望了望楼上。发现那个姑娘仍然在望着我。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样子是多么可笑:我穿着祖父的又肥又大的上衣,肯定显得很寒酸。老太太带着古怪的表情(现在她可能是个家道中落的贵妇),一句话也不说(我真希望她说几句话),慢慢地转过身回楼里去了。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我那么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受到人家蔑视,心中不由得产生一种内疚,好象那位老太太不知道我,完全是我的过错,那个姑娘还站在窗口望我,似乎想察看清楚,确信我不是个鬼怪。我呢,虽然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是我知道它们是美丽的……而且可能是蓝色的……她的长发是金色的;光线虽然又黄又弱,她的金发仍然闪闪发光。根据她那细嫩的前额,可以猜想她的皮肤是平滑的。她的嘴巴的表情说不清怎样,但是我觉得那种表情既让人感到甜蜜,又觉得她很痛苦。我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我离开栅栏门之前又看了看她:她依然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个可怜而痛苦的人儿。

她有多大岁数?这可没办法知道,尽管看上去她比我大些。从她的面部表情看,可以想象到她具有女人的完美体形。在我回家的路上,她的形象一直不离开我的脑海。我把双手伸进上衣兜儿,觉得整个世界都压在我的背上。我咒骂我忽然要穿我祖父的上衣的那个时刻,这件遗物弄得我的模样可笑不堪。我走到我们的居民区时,天上落下了蒙蒙细雨。我没有看那棵柳树,一直跑到家门口。一进门我就脱掉了上衣,气恼地把它扔在一个角落里。母亲马上看出我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但是不敢问,只是谨慎地问我是不是把信送到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站在窗口的那位姑娘终于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这使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决定找机会再到那幢楼前去看她。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找个什么借口。一想到我母亲可能知道我的企图,我就感到恐惧。如果我想出门或者想玩耍的话,我可以凭着“我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这个事实打破必须遵守的习惯的束缚。此外,放学的时候我可以晚一些回家,回家后对母亲说在学校受到了处罚才回来晚了。但是,我讨厌说谎。然而,我必须再去看她,去看清楚那个刻在我脑海里的形象;我也必须消除那个站在窗口望我的姑娘的身影留给我的不安;再说我也不能仅仅停留于那个姑娘留给我的表面印象,我需要弄明白隐藏在那种模糊的现实后面的东西,感受她的心灵的跳动。我的急切心情到了绝望的程度。

夜色正在降临,紫色晚霞使我增加了出门的勇气。我丢下我的事情,不顾母亲的反对,悄悄地溜出了家门,拼命地跑到那幢悲哀的灰楼前。我停在那里,举目往楼上看:窗口黑乎乎的,看去那里空无一人,比其他楼层显得还凄凉,因为我知道其他楼层没有人居住。但是窗子里头是有生命的,而且是高贵而纯洁的生命。我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打算一直站在那儿,直到看见她出现的窗口、相信不是梦见她为止。突然,奇迹出现了:灯亮了,我看见了她,她又象第一次那样望着我了。由于灯光比较亮,东西的轮廓看得清,所以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形象;她的确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我从没有见过的女子。但是虽然我很激动,我还是认为灯亮之前她就立窗前,这说明她早就在望着我了;因此说,她是喜欢我的,她早就认出了我。夜色渐渐把她的形象变得模糊了;但是她的剪影却越发清晰了。那个夜晚,我感到我的生活没有她就失去了意义,我相信她对我也有这种感觉;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老是站在窗前不动呢?我不知我跟她彼此相望了多么久。只是因为我欺骗了母亲心里觉得不安,使我的幸福受到些许影响。我对她打了个手势,愉快而不安地匆匆离开了那里。

差不多就跟我料想的一样,我母亲正哭哭啼啼地等着我,为我着急、担心。我该怎样对她解释呢?我从来也不敢对她透露我心中的秘密。我知道,我不说话会使她感到痛苦,因为这会使她产生疑问,疑问会象伤痛一样折磨她的心灵。但是,一想到那个姑娘,一切就得到了补偿。虽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我们还是远远地相爱着,我们可以象我们的渴望要求我们的那样彼此称呼。所以后来我又好几次溜出家门,尽管我知道我的行为会让我母亲生气和痛苦。母亲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的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失望表情。为了避免母亲感到失望或减少她的失望心情,我就设法缩短站在那幢楼前看望她的时间。而那个窗口好象知道我的到来:我一到它就开灯。

然而,终于有一天,我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冲动。我不但要看到她,而且渴望抚爱她,吻她,因为我确信她是爱我的。对此我毫不怀疑。于是,我就设法寻找机会到那幢楼里去。但是我知道,要达到目的并不容易;我还知道,她每天傍晚都懒洋洋呆在窗口,期待我采取主动。我不能辜负她的期望。

一天傍晚,窗子里没有灯光,从此我的心情就开始沮丧了,虽然我知道她仍然立在窗前等待我采取什么行动。她那看不见的身影无形的银鸥同夜色融为一体。这使我决心克服我的恐惧心理,不怕母亲发觉发生的一切。我要谨慎地、转弯抹角地向她打听一下关于那个老太太的情况。母亲好象早就知道她的话的重要性。她告诉我说,她知道那个老太太患重病住了院。听到她这么说,我感到一阵不安,但是同时又增添了勇气。当天晚上我就冒着第二次雨赶到那幢楼前,克制着忧伤心情对那个姑娘打手势,告诉她我已经知道发生的事情,知道了她的痛苦、她的焦虑和她的孤独;我还告诉她,不久我就到她的身边去保护她,爱她,永远不离开她,虽然我还不清楚怎样才能办到。她象在梦中一样被夜色笼罩着,没有回答我的手势。我在雾蒙蒙的人行道上逗留了很久,在她那种不可想象的孤独中陪伴着她;后来我回家了。

母亲的脸上毫无斥责我的阴影,她正打着瞌睡等着我。在她的额端可以看到我的行为给她带来的痛苦。她给我端来一杯咖啡。我带着沉思的神情闷闷不乐地喝咖啡的时候,母亲告诉我说她已经知道我下午打听的那位老太太死了。我压根儿就不清楚我母亲跟那个老太太是什么关系,但是我知道她的话不会错。此外(过了很久我才理解)她也知道,我的变化在某种程度跟她派我送信的那个夜晚有关,并且根据这一点她料想到老太太死去的消息会使我感到悲痛,会使我彻底发生变化,或者使我回到她所希望的那个基点去。因此她相信冒险是值得的。

夜里我没有睡,久久地思索着避免使她痛苦的办法。因为知道那个老太太(她的母亲还是祖母?)的死讯后,她很可能正在难过。我要是在这个时候离开家门,那就正好证实了母亲的怀疑。所以我决定第二天不去上学,而去找那个姑娘,让命运和情况解决一切,倘若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的话。母亲发现我情绪不安,但是什么也不想问我,仿佛猜到了我心中正在爆发着一场暴风雨,明白最后一切都会风平浪静。天一亮我就起了床,竭力掩饰着不安的心情。我把笔记本收拾好,等着吃早饭。早饭后,我在惯常出门的时间离开家,让母亲觉得我跟往常一样,没出什么事。我匆匆忙忙地赶到柳树下,然后跑起来,一直跑到那幢楼房前面才停下来。早晨的楼房显得比平常更古老。一辆大卡车停在栅栏门前。三个留着又乱又脏的黄头发的男人从楼里往外搬东西,往卡车上装。可是哪里也不见那个姑娘的影子。我猜想,她准是被带到别处去为老太太守灵了。当我打算走开的时候(心里自然是空荡荡的),我看见一个男人扛着一个时装模特儿很吃力地从楼里走出来。模特儿的头上披着金色的长发,她的肤色白晰无比,是我生来不曾看见过的。

(摘自《拉丁美洲爱情小说选》)

猜你喜欢
上衣老太太痛苦
好多字
浅谈搭配的学问
分担痛苦
早上的期待
胸前印字T恤 “怒刷”街头
小上衣+阔腿裤一穿就时髦
哪剪的
搭讪
暴力和痛苦
2009中国CEO痛苦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