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娃 冯东林
谨以此文纪念永恒的六一国际儿童节以及我们早已逝去的童年。
·作者·
温州市某小学五年级一班的一次班会。我们夹杂其间。主题为:谁是你最钦佩的人?
池克球和许蒙爱的答案撞车:武则天。你大约可以想像出我们的吃惊。我们很难理解:这两个11岁的孩子心目中矗立的竟是一个被我们大藵大贬、大捧大骂不已的女性皇帝!克球看出我们的疑窦,解释说:“封建社会里,妇女最受压迫,武则天颠倒了这个现象。我钦佩她的勇气和才能。”蒙爱则是从另一个视角切入:“武则天是一个叱咤风云的领袖,我羡慕她多姿多彩的一生。我想轰轰烈烈地活一辈子。我钦佩武则天是想学她的领袖天才。领袖不等于皇帝,领袖是现代人的精英。对吧?”
我们竟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言犹未尽,蒙爱又把我们拽到一边:“我以后要办一个服装厂。让爸爸做我的推销员,妈妈做我的设计师,我自己当厂长。我认为我一定会干得出色。信吗?”她笑着,连酒靥里都载满了自信。
我钦佩包公。一男孩说。
我钦佩包公。一女孩说。
我们也钦佩包公!一群男孩、女孩说。
又是一个纳闷!那男孩说:“一个人骑车撞倒了乡下老阿婆,连头也不回,嘴里还骂骂咧咧。包公要在,一准饶不了他!”那女孩说:“老师常教我们不要自私。可我发现大人们都很自私。当官的给自己分好房,还到处喝酒。不当官的就发牢骚,上班不出力,……包公见了,会升堂审问:‘你大胆!”
那一群男孩和女孩也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总结起来不外乎一句话,希望包大人来断断这社会的种种是非曲直。孩子们毕竟太弱小了,没有能力来惩罚假、丑、恶,就把美好的期望寄托于虚拟的理想人物包拯。这是对无私、正直、廉明人格的呼唤。
还有周总理。还有诸葛亮。
不得不佩服孩子们排列组合的小小心计。
使他们佩服的究竟是运筹帷幄的雄韬大略,还是尽责尽职的无私忍让?抑或智商和人格的双重高度,确使纯洁的童心仰慕?
诺诺间,一个逆向思维反馈过来。
“我不喜欢中庸之道!我钦佩的是我自己!”
石破天惊!
闪现在面前的是一张胖乎乎的脸蛋。他勇敢地迎着我们目光中的惊愕和疑惑。“我能够克服种种困难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要努力成为伟人。”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拳头。这拳头是有力量的,虽然小。
不由得想起我们的班会。
谁?老师问。
雷锋—我们异口同声,声震屋瓦。
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班会。我们都有过相同的答案,连同我们的真诚与不假思索。
岁岁六一,今又六一。我们那整整一代人至高无上的楷模却遭到了真正的冷落。
于是便有了这篇报告文学。
不乘的孩子
李汉龙很苦恼。
他想做乖孩子,但难。
老师曾给他和他的同学们一个信条:不打人,团结同学。这是没有异议的。但班里有一个坏学生,总追着李汉龙欺侮。一巴掌,两拳头,汉龙都忍了。于是坏学生认为汉龙软弱可欺,每每寻事挑衅。汉龙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扑了过去……
他被老师叫到办公室。
“你做错了!”一双慈样的眼睛看着他。
“他称霸。是他先错。”汉龙嘟嚷。
“他是坏学生,你是乖孩子。”老师苦口婆心。
李汉龙低头走出办公室。心里却想:如果乖孩子必须接受别人的称霸,我宁可不是!“在大人眼里,乖孩子首先要任人支配。否则,谁都不会把乖孩子的称号赏给我们。”汉龙的断语使“乖孩子”黯然失色。“乖孩子是个没主见的孩子。”这是四年级女生陈珏。
学校组织同学去郊区参观福利院。两辆车三个班级。人多,必须有一个班级的同学站着。去时,她的班主任命令全班同学让座。回来,老师又是一个同样的命令。同学们沮丧地照办了。陈珏站在垂头丧气的同学们中间,心里有些困惑。一偏头,见老师舒舒坦坦地坐着,还一脸神圣的表情。困惑立即激变为愤慨。她对我们1说:“老师虚伪。他要我们让座是想给自己脸上贴金,炫耀自己班里的同学风格高。是真高吗?同学们是被迫的。其他班里的同学又不是老太太,老爷爷,为什么非要我们站着而他们坐着,这平等吗?……”
这就是陈珏!也许,她对人过于偏颇和苛求了,但她和她的同伴们对“乖孩子”轻蔑的否定,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再思考。
丁丁失踪了!
午饭后就没了人影,现在天已漆黑,他会上哪儿呢?一个6岁的孩子。妈妈急疯了,坐在床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抱怨爸爸:“都怪你,整天说什么该从小让他自主自立。现在你得还我的丁丁。”
爸爸也急,在空荡荡的屋里转着圈。独生儿子,谁不心痛?但他还是劝慰妻子:“丢不了的,你要相信我们的儿子!”可是,满街兜了一圈,仍不见儿子的踪影。夫妻俩真的恐慌起来,正准备去报社登寻人启事,门被撞开了,一辆湖蓝色的小童车急驶而入。
“丁丁!”一屋子的人欢呼起来。
妈妈一把抱住孩子,呜呜地哭得更厉害了。丁丁用手替妈妈擦去眼泪:“妈妈,谁欺负你了?”
“丁丁,一下午你去哪了?”爸爸问。“游泳。游泳完了上街。”丁丁扬着脑袋,眼睛一眨一眨。他没有察觉父亲的色厉声严,仍然兴高采烈,“我想看看温州有多大?”
一屋子的人都吁了一口气。是啊,他想看看温州有多大。一个6岁的孩子!
温州很小。天地很大。汪小唯对此深有感想。
周一去杭州,周六回农场,一星期一个来回。本来,她完全可以不在这条路上颠簸。在余杭的鸽宝山,她有一个温暖的家。但是,对于8岁的小姑娘,一所高质量的学校,一位认真负责的老师却是不能少的。于是,她离开了伴她长大的故乡的一切。
新的天地是陌生的。白天,换两次车去学校上课,并在那儿搭伙。晚上,独自住在一间空寂的老房子里。做完功课就想妈妈。有时想哭了,就把眼泪悄悄儿抹去。一年下来,她从落后一大截的插班生一跃而成为班里、甚至学校里的佼佼者。她还取得了全国儿童优秀小品文一等奖。
她同时学会了安排自己的生活,甚至情感。周六,她总是带上折叠得齐齐整整的换洗衣裳,去浴室把自己彻底地洗涤梳理一番。她还学会了用扎花框绷着做裙子剩下的绸料绣花。妈妈生日那天,竟收到了她赠送的一方洁白的帕子,上面稚稚嫩嫩地绣了一片茵茵绿草,绿草上,一只调皮的小猫望着天空两只并飞的小鸟……
然而,独自在外求学的她每每回到故乡,都会有慈祥的长者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叹一声:“这可怜的孩子!”
我们自咿呀学语开始,便产生了自我意识。这是独立性发展的重要起点:从此要靠自己的感官去认识世界的秘密,要尝试用自己的行为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在这样的新月般的世 里,是一切束缚都没有的。理智变为纸鸢而放飞,感情也如小鱼一般自由这其实是作为一个人的初始。
我们却习惯于压抑人的这一本能。因为面对我们的世界为我们铸就了过多的模式,几千年积淀下来的文明给我们撂下了过多的负担……
可怜的不是孩子。
童心也深沉么?
我们走访过一个天性好动的男生川川的家。那是极其整洁、电器化程度极其高的一个房间。地上铺着地毯,窗上垂着窗帘,一尘不染。那男生一身新装,规规矩矩地站着,像橱窗里的一具蜡像。他的床很干净,床边的一张小书桌也很干净,上面没搁一点东西。我们不禁茫然。他的学习用品呢?他的风筝呢?他的小足球呢?
他钻进了床底,匍匐着搜寻了许久,才把属于他的东西从阴暗里提溜到光明处。好大的一堆:足球、玻璃弹子、《十万个为什么》《黑猫警长》,还有一只空纸箱。看来,这只藏匿于床下的空纸箱包容了川川的全部精神生活。
川川又钻进去了。拖出两只大风第。好漂亮的一对蝴蝶!我们知道川川是制作风筝的能手,还得过奖。可是,蝴蝶风筝是翱翔在蓝天的,为什么要把它囚禁在床下?失去了阳光的沐浴,失去了空气的滋养,它还能飞吗?还能飞得高吗?
川川的有洁癖的妈妈哟,你想过吗?
蒙爱在哭,哭得很伤心,泪水湿了书桌上的一本硬面日记本。这是她的日记本,她唯一能说知心话的好朋友。她的秘密,她的苦恼和欢乐,都载在里面。甚至她每一次心律的悸动都在这字里行间隐隐现现。她珍惜它犹如珍惜自己的眼睛。
可是,妈妈却窥视了它,她因此很委屈。觉得自己是被人侵犯了。
现在的孩子确实与我们不同。我们儿时也记日记,记时也掩着藏着,但最终都展览在班会上。时代注定了蒙爱要比我们进步,也要比我们多些苦恼。妈妈是制造蒙爱苦恼的因素之一。妈妈也在哭,为的是女儿日记里的两句话:“……我盼望妈妈爸爸能离家一段时间,让我独立生活,自己决定自己的事……”
看妈妈伤心抖动着的肩膀,蒙爱突然生出怜悯之情。妈妈的心就好像是陶瓷做的,一碰就碎。因为她除了女儿,再没有其他指望。她用自己的意志约束我,是怕最终失去了我。忘了她的过错吧,就当我的日记还躺在抽屉里。
董畅,也在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妈妈的“陶瓷心”。
屋子是那么小,那么局促,空间几乎全被那架属于董畅的旧钢琴占据了。屋里还很潮,太阳走了便散发出湿漉漉的地气。钢琴因此被垫高了,像坐在一架小山上。
董畅的父母都是教师。辛苦了大半辈子,也清贫了大半辈子。他们曾希望自己能在事业上有所建树,但难。只得把未完的憧憬与玫瑰色的梦想交付于女儿。
当董畅得知妈妈要把沉重的选择卸给她时,钢琴已在她眼前轰鸣。但她不爱钢琴,甚至有点儿恨它。于是找出种种借口逃避练琴。
妈妈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她读懂了妈妈眼里的话语。那是燃烧着的母爱,燃烧着的期望。梦也能承接吗?理想的基因也能遗传和延续吗?董畅不明白的是妈妈为何要为她选择钢琴。妈妈难道忘了,女儿在很小的时候就郑重地告诉过她,她向往蓝天,她想探索蓝天的奥妙。妈妈没有忘,但妈妈喜欢钢琴。妈妈在自己的钢琴和董畅的蓝天中选择了钢琴。妈妈很固执。大人都很固执。
她别无选择!只有她的琴声才能呼唤妈妈心中失落的那方圣地。只有她的琴声才能为这物质匮乏精神富足的家庭塑造清高的虚荣。也只有她的琴声才能最终无愧于父母含辛茹苦的一生。
她又坐到了钢琴前,带着神圣的理解和宽容的微笑。
寻找微笑
温州市广场路小学。在四年级段办公室里,我们看到了一摞作文试卷,题目是:给市长伯伯的一封信。当今世风崇尚对话,崇尚心的沟通,想不到小学生也与市长对上话了。他们会在信中说什么呢?我们翻着,在一羽羽飞翔的鸿雁中看到了飞翔的思想!
女生陈颖诉说了她认为是不公正的遭遇。她去买橡皮擦,文具店都改成了化妆品商店。熙熙攘攘的大街像巨大的超级市场,什么东西都有,就是没有文具。大海捞针似的在人群里挤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橡皮擦。但没有人理睬她。柜台里,3个打扮得像时装模特儿的阿姨正在比赛嗑瓜子儿。陈颖耐心地等那嘴唇的颤动停歇,递上那枚已攥得温热的五分硬币。“讨厌!”愠怒之后,3个“模特儿”懒洋洋地站起了一个“嗖”,一块橡皮擦飞过来,在柜台的玻璃面上蹦了两蹦,滚到了街路中央。陈颖急忙去捡,屁股上又被急驶过来的自行车重重地磕了一下。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文具店要卖化妆品?为什么买一块橡皮擦那么艰难?为什么满脸脂粉的阿姨竟然不会笑?
于是,她向市长伯伯说:她想寻找微笑!
丹丹也有同感。那天,她放学,路过街衢一隅,看见年轻的民警叔叔正扭住一个岁数相当于他爷爷的老人,推推操操,像是抓住了十恶不赦的坏蛋。
老人是山里来的村农,脸上的沟壑和鬓边的白发记录了他一生的坎坷。如今,改革给他们的晚年带来希望。他挑着沉甸甸的栗子和沉甸甸的憧憬,蹒跚着向城里走来。讵料迎接他的竟是一声凶猛的呵斥。据说是阻碍了交通。于是,箩筐被推倒了,暗红色油亮亮的栗子滚了一地,新买的秤也被腰斩了,秤砣弃在墙旮旯的一摊水洼里,像是在哭。
维护交通,维护治安是没错的,但丹丹觉得,那民警叔叔是在发泄,发泄一种丹丹弄不清楚的什么不满。丹丹在心里恨民警叔叔的凶蛮,她看着老爷爷苦苦地哀求民警,不由地想起了电影上的地主。她想帮帮老爷爷,就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拾那失落的栗子。
“失落的微笑也能拾起来吗?”丹丹问市长伯伯。“我发现我身边的许多大人做事情都极其不负责任。他们好像都没有什么文化。”一个男生小迅在给市长伯伯的信中这样写“温州是文化落后的典型城市,贫困山区还有许多文盲。我建议:一、动员市民为山区办学募捐:二、鼓励所有孩子认真学习;三、提高大人们的文化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