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辉
像当年美国人奔赴冰封雪盖的阿拉斯加,像当年日本人开发荒凉的北海道,1987年底的中国,大批青年人才潮水般涌向古代的流放之地——海南岛。
短短4个月,到海南的人才近2万,要求去海南工作的来信逾8万,信访总和:10万!
建国以来,曾经有许多大学生、中专生分配到那儿去,后来又陆陆续续走了不少。海南也曾经有过狂热的“汽车大潮”,但海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迷人:海南筹备建省,再度开放,而且比特区更特、更开放,海南欢迎各类专业人才前来参加开发建设……
车站,渡口,路上,每个投奔海南的人都是行色匆匆,步履匆匆。我们也匆匆赶去。
A
位于海口市海府大道的一幢二层小楼——海南人才交流中心彩旗招展,门庭若市。在201、204两个洽谈室,人才济济。沿海的、内地的,南方的、北方的,粗声大嗓的、细声嫩气的,男的、女的,各种口音都在叙说着同一个题目——为什么要来海南:
“我是学国际经济法的,毕业后分在沿海一个大城市工作,收入还可以,我不满意的是专业不对口,工作好几年了还没办理过一起涉外经济案件。我总梦想有朝一日能有个对口的工作,来海南就为这个。”
“我,在医学院正儿八经是学神经外科专业的,到了神经外科,反倒只有站在手术台边递剪刀的份儿了。主任派我和女护士送病人,还招来闲话。大学毕业本想在事业上大干一番,没想到活得如此窝囊,报上大讲特讲海南,我交了一份辞职报告就来了。”
“来海南是向我自己挑战。我怕自己老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地呆着会被惰性窒息。我也不愿老在父母身边呆着助长自己的依赖意识。还有一个考虑是到海南能多挣钱。”
“在本单位干的事没意思,想干的事干不成,要是得罪了上司,就别想再起来。更麻烦的是,我一分到单位,就成单位所有了,不能用你还不让你走。”
“要说我来是图什么,一句话,什么都图。既然更特,工作起来就更潇洒,生活也一定更潇洒。快节奏,高工资,郊游,舞会,可以跳槽,还有出国机会,这一切都吸引着我。”
还有爱情受挫想换个环境的,想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希望出来闯荡世界的……
来的人想法各异,但有一点几乎人人都提到了:想摆脱旧的体制和环境的束缚,想在更特的条件下更高程度地实现自我价值。为此,他们心甘情愿地把自我从平庸而平稳的生活中捞出来掷向紧张激烈的海南人才竞争。数万人才下海南,一方面固然是应了海南开发之急需,另一方面也反照出整个中国都应当引起重视的一个问题:人才环境。
B
告别父母,告别繁华的南京城,到这里寻一个期待已久的梦。……炎热的阳光,罪恶的沙滩,无情的海浪,刻薄的船长,早知这样,何必到这儿来呢?
这是贴在海南人才交流中心入口处广告板上的一张纸条。不是所有寻梦的人都有寻求者所必需的心理准备。怀有的梦越浪漫,便越容易失落。
来自沿海某都市的一对青年男女,奔跑了一天,又没戏,回到招待所的简易食堂,7角钱一客的饭菜吃到一半突然吃不下去了:“他妈的,我们来海南图什么?就为了吃这难民饭?”
大多数人不骂娘,但同样有一种失落感。边远省份的来了,海南还暂时不能接收。海南要开发,不能不想想边远省区的开发。一位处级干部顺利通过业务考核,本来录用有望,尽管说明了不计较级别待遇,最后还是被拒之门外。武大郎开店,比自己个儿高的不要。还有外行考内行的:“你说你懂世界语,都懂世界上哪几种语言?”等等。
如果说理想带着超前的意味,那么现实总是有许多滞后的因素。比特区更特是海南将要实行的政策,是她的明天。10万人才是冲着“明天会更美好”才要来的。不用说,他们来之后直接面临的今天是不如意的,甚至是丑陋的:与多少年的计划经济相应的旧的人事制度,与落后封闭、生产力不发达相应的人的素质和用人观念……
不满是自然的。个别人说海南什么都不行,唯有自己是救世主,可就大谬不然了。
在海南人才交流中心,人才常常抱怨:为什么不给我们安排工作?一位刚刚被引进现在又在搞人才引进的干部说:“好多人找到我,叫我给他们饭碗。还有的说什么也要进海口、三亚,此外哪儿也不去。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去争取?怎么就不想想在大特区人才二次甚至多次选择职业应该更容易些?你说人才自身是不是也有陈旧的东西?”
是该想想。人才涌向海南,是对组织包办式的人事制度的叛逆,是对新体制的呼唤与向往。走了那么远,怎么又走回到依赖组织分配,一次安排定终身的惰性中来了?难道还愿意重入樊笼?也许我们的观念本来就没有走出多远。由此看来,彻底变革人才自身的素质和观念,是人事制度改革不可缺少的重要补充。
C
在人才流动已经提了好多年的今天,在需要引进人才的海南,我们不能不面对这么一组数字:从1987年9月到12月底,海南人才交流中心给898人发了商调函,所在单位同意放行的只有124人,仅占13.8%,与来海南求职的人才总数相比,还不到0.7%。
绝大部分人才是自费来的。有拿着积存几年的储蓄来的,也有借了别人钱来的。不少人是瞒着单位甚至瞒着父母妻儿偷偷来的。人才们的物质、时间和精神投资白费了么?
不。这一切不是毫无意义的。这毕竟是人才大流动的一次排练、预演,甚至可说是序幕。海南人才热毕竟对我们的人事制度和人们(包括人才们)的观念给予了有力的冲击,摇撼了原有的框架。
走了人才的单位不能不考虑:人才为什么会走?管人的体制还能留住人么?一旦人才单位所有制被打破,单位靠什么留住人才?
到了海南的人才也在海南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发现自己、磨炼自己,在这个全国最大的人才交流市场重新认识自己、估价自己。
人才们的口才是不一样的,有的能说会道,有的如木头疙瘩;到了海南,原本会说的自然会说,原本不会说的也有了话说。这是逼出来的,你不说就永远找不到工作。在海南许多地方,大陆来的人才都在热情洋溢、详细准确、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像推销商品一样,每个人都在推销自己。
一位四川来的小伙子以他那包麻辣方便面转换成的热量,在好几家企业为自己游说。在最后那家机械厂,他说得都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了,才说出那句最应该说的话:厂长,我还没吃午饭。
在招待所,我们还结识了一位穿红甲克的姑娘。她纯真得还像个孩子,向我们公开了她的海南日记。1987年12月26日那一天她是这么写的:
感冒一天天加重,嗓子都哑了。上午很不顺利,并且头痛得厉害,几乎要昏倒。如果是在家里生这样重的病,肯定早躺下了。……人都有些不能支撑了,但还是要坚持去找。
她曾经浪漫如诗欢快如歌,海南之行教她懂得生活并非总是欢歌一曲。为了今天和明天,她得强打精神去说,去跑。从旧体制下形成的“四平八稳,服从分配,等待提拔”到如今与改革开放相称的“参与竞争,推销自己,不断选择”,于国于己都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在海南军区二招四楼的“人才迎新年晚会”上,我们找到了一位烤羊肉串的北方青年。
他方方的脸,推个板刷样的平头。他到海南后,一时没找着工作,钱又差不多花光了,没有办法,只能和另一位青年搭档,烤起了羊肉串。平头说,烤羊肉串不光挣到了很少的一点钱,还得到了不少感受和思想。“‘来来来,新疆羊肉串!一天叫卖下来,大学生的优越感全没了,可也绝对没有自卑感。自食其力有什么难堪的呢?……要想发挥自己,就得做好各种吃苦的准备。”
听说在三亚大东海浴场对面还有人才开办的不回头汤圆店。我们去了没找着。在三亚市人民政府门口摆香烟摊的一位人才告诉我们,不回头汤圆店的那些伙计全是他的难兄难弟,汤圆店已被拆除,因为当地要修路。“难哪!像我,在大太阳底下坐上一天,卖烟挣的钱也就够吃三碗米粉。还没营业执照,说取缔就取缔的。哎,我们来海南是因为在内地干得有点屈才,可一个大学生到了海南却干本来并不拿手的小买卖,不更是浪费人才吗?我们追求理想,追到海南,这理想依然是理想,但我们相信自己的追求。”
大学生也可以烤羊肉串卖汤圆卖香烟。这确实闪烁着新的素质观念之光。这些貌似落魄的倒运儿,经受了海南这个人才炼狱的烧烤,开始了观念的变更,更重要的是开始勇敢地走向新的选择和不平稳的竞争,不管是日后有幸留在海南,还是无奈返回原籍,他们都得到了许多,他们同样是海南或者原籍的希望!
各地各类人才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向海南。海南对人才的寻找才刚刚开始,人才关于海南的寻找才刚刚开始,中国人(包括中国的青年人才们)对一种更合理的人事制度的寻找也才刚刚开始。每个寻找者都有一个新鲜得湛蓝湛蓝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