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织着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十年(1978~1988中国青年思想录(之六))

1988-08-23 03:48远志明郑里
中国青年 1988年11期
关键词:现实权利历史

远志明 郑里

当朝辉消去,我们沐浴着太阳的温暖与酷热。

当太阳西下,我们沉浸于绚丽多彩的晚霞中。

当晚霞变为深重的铁铅色时,我们又面向何方?

当我们回顾了10年来中国青年思想发展的轨迹,当我们回顾了10年来青年人各种观念的演变过程,当我们从这当中窥视出现代文明进程在中国的步伐时,我们发现最近的10年是令人欣慰的。

我们好像终于从一场昏沉沉的噩梦中醒来,开始在光明中辛勤劳作。我们好像终于收起了目空一切的蟑螂国态,变得谦恭明智起来。我们好像终于耻于乡巴佬式的世故老成,学得通达文明随和了。好像我们真的进入不惑之年了。

然而,若求真实,历史中恰恰没有历史;若寻寓意,则历史中包含着现实和未来。它何止是一面镜子,它就是我们自身!回顾也好,展望也好,目的不在于欣慰,而在于看清我们自己。

在斑烂的历史表象背后,始终流淌着一个恶浊的梦

公元前685年,管仲相齐桓,锐意改革。40年间,齐国私产繁盛,商贾上朝,九合诸候,一匡天下。管仲亦得其名利福禄而善终。然而不久,齐桓公便死于内党相攻之中,“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

公元前359年商鞅变法。“行之十年,秦民大悦,兵革大强,诸侯畏惧。”20年后,一个叫赵良的劝商鞅急流勇退,以免身亡族灭,商鞅不以为然。不久,孝公死,惠王即位,听信谗言,捕商鞅,车裂之。

1069年,王安石变法,次年任宰相。一开始便遭司马光之流的骚扰抵抗,内部亦渐渐分裂,宋神宗动摇。数年内,王安石两次罢相归田。十几年后,新法便一一被废。直到北宋垮台,罪责仍推王安石“挟管、商之术,饰六艺以文奸言,变乱祖宗之法”。

又过了500年,张居正十年首辅,实行改革,生前便险遭弹劾,卒后立即蒙祸。他断然想不到,“非张”的后台竟是他改革的后台万历皇帝自己。

及至近代戊戍变法,竟只有一百天的寿命,变法六君子未经审讯便被杀死……

上下3000年,变法者寥寥无几,虽各有各的契机各有各的成就,却没有一次能改变中国历史不幸的航线,没有一次能够阻止中华民族日后的衰败。相反,它们的结局却是一次比一次短命,一次比一次悲惨。中国人在思考,中国的青年人在思考。

马克思说,在中国,经常看到这种情形,社会基础不发生变动,同时将政治上层建筑夺到自己手里的人物和种族则不断更迭,持续着闭关自守的、与文明世界隔绝的、安于现状的陈腐世界,恰如一块活的顽石。

社会基础不发生变动!这就是漫长历史悲剧的根源。均地分力、重农抑商、盐铁专卖、租庸调、一条鞭,如此等等,哪一条触动了封建国家所有制或曰官僚所有制呢?哪一条冲击了宝塔型的政治结构呢?哪一条放开了政治道德对社会生活的严密控制而产生出独立的经济机制、真正的知识领域和公民的合法权益呢?变来变去的国号,名目翻新的政治和勉勉强强的变法,尽管都曾激起过一阵涟漪,尽管都以为划了时代,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它那条深深的专制之根,正像它终于没有摆脱随之而来的腐败事实一样。

在我们历史的斑烂表象背后,始终流淌着一个恶浊的梦。

欣慰和清醒会不会又将我们送入一个痛苦的梦?

文革10年痛苦的梦换来了令人欣慰的清醒,而改革10年的欣慰会不会又将我们送入一个痛苦的梦呢?

不必重复我们的欣慰,也不必重复我们欣慰的理由。还是看看那一堵一条街的车流和越聚越多的候车人群吧。车多了,象征着发展,但是若没有立交桥等自动交通系统,它就是祸害。从指挥棒、红绿灯到立交桥,正是从人治到法制的转变,从我行你停、你行我停的紧张状态到南来北往、互不干扰的自由局面的转变,是从死的秩序到活的秩序的转变。改革和发展的10年洪流,正在逼迫我们完成这样的转变。而中国青年观念变革的进程正是这一转变中事关重要的一环。

我们最终要转变什么呢?我们面前障碍重重。我们不仅是在改革30多年来传统的社会主义模式,也不仅是在实现近代100多年来志士仁人的爱国宿愿,而是在展开一场对几千年中国传统社会的改造。我们不仅要同积重难返的种种弊端作战,也不仅是同传统体制宠养的官僚利益阶层作战,而且要同汪洋大海般的传统意识及其载体中国人作战,要同我们自己的灵魂作战。商品经济意识也好,民主意识也好,成才意识也好,价值观、道德观也好,都是我们目前所面临的一场更为深刻的灵魂的革命。

中国封建主义的根子太长、太深、太厚了。西方各国的工业化从没有哪个带着中国这样沉重的历史背景,东方的日本和“四小龙”也比不上。印度的文明负担则正在使它挣扎不已。在古老的内陆文明中睡得越久的民族,醒来便越难,翻身便越难,自知之明便越难。然而可悲的并不在于此,而在于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

当我们埋头于改革的各种技术和操作的设计中,咬着牙将物价工资改革方案推出台时;当我们沉浸在意识形态的信念中,为成就而陷于自信或对挫折困惑不解时;当我们意识到青年一代观念的变革预示出中国所面临的更为深刻的历史革命时,我们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呢?

一旦我们想起了世界,想起了人类,

便有一股无形中的希望、无奈中的喜悦

在我们憧憬希望时,首先感到的是痛苦;正像当我们思考未来时,首先想到的是历史一样。然而,当我们超越了自己去看世界,超越了历史来看现实时,便不像我们背负着自己的历史来看自己的现实那样忧患重重了。

我们原本是人类的一部分。我们走向了世界,世界也拥抱着我们。我们在荡漾着现代文明和人类良知的拥抱中,感受到了正义、自由和民主的温暖。这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感受。我们——可以憧憬了!

中国的希望在于世界。我们正在奔向这希望。世界也正以它热情的注目和积极的参与给中国以希望。

饱经苦难和耻辱的中国,如今一旦跨入了现代世界的门槛,便再也没有退路了。它必须走一条对它来说完全是崭新的路。

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们是人类的一部分,这是一个多么痛苦艰辛的常识啊!

利玛窦神父送来基督教义和学术著作已经400多年了;帝国主义列强送来鸦片和炮弹已经150年了;“五四”青年举起民主和科学的大旗已近70年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已近40年了。可是直到今天,我们才真正懂得了这个常识!

我们迎来了多少外国人,又送走了多少中国人。我们走进了许多国际组织。我们终于愿意按国际惯例办事了。我们不再批判反而欢迎外国资本的流入了。我们和善地对待一切真诚的同类。我们在不知不觉地走近人道主义。看来,我们还将一次不落地参加奥运会比赛,将意识形态的栅栏悄悄拔去。

面对这一切,中国的青年会怎么想呢?

像深宫大院里跑出来的孩子,看到如此多彩的景致,听到如此丰富的音响,发现了如此众多的亲朋好友,他们会从意识底层渐渐萌生出一个美妙的念头:我们属于一个更大的世界;我们是中华民族的后裔,也是人类的儿子。他们还会说:人类拥有的,我们也要拥有;我们有人类文明的合法继承权。自由、民主和幸福,这是人类的财富,为什么我们不能享用?

他们诘问历史,诘问现实,诘问每一个在他们心灵中过路的人。

历史告诉了他们的负担,现实告诉了他们的障碍,而心灵的过路人,却告诉了他们一个又一个冬天里的童话。

他们逃不脱历史和现实,也不能失去童话。他们用童话去冲撞一切。

最现实的途径就是提供考虑和选择途径的权利

也许有人会说,不要再去憧憬冬天的童话,不要再空谈什么凡人类拥有的我们都有权利拥有了,还是脚踏实地考虑一下现实的途径吧。

可是,最现实的途径就是给大家以考虑这种途径的权利,给中国人以人类特有的独立思考、自由创见的权利。给中国的青年人以受教育的权利。拥有了这些,我们才可能拥有一切。

中国的命运也就是中国青年的命运。难道中国青年们只能消极等待自己的命运吗?难道那渡过难关、通向富强之路,只是少数人才有权利选择而大多数人都该默默等待吗?

同样值得思考的是,我们大家真的别无选择了,还是我们压根儿就不具备选择的权利?是我们不会选择呢,还是没有机会选择?是我们不珍重选择的权利呢,还是从来没有用过选择的权利?

无论如何,中国的命运在选择中,而这是10亿中国人自己的事。将整个民族的命运系在某个人的选择上,这种中国历史的不幸,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么?中国的青年人有选择的义务、权利和责任。这是人类文明和中国历史给我们首要的启示和主要的遗产。

全力以赴谋求中国经济的发展是无可非议的历史选择。但是,如果以为经济发展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以为经济问题可以在经济领域内解决,以为这种解决关键是要有可行的操作技术,这就把思路陷入一个狭隘的死胡同了。

难道价值规律可以在传统的公有制模式中自发形成吗?

难道商品经济能够以权为等价物发展起来吗?难道没有制衡机制的权力会听信道德宣教和红头条文而不去插手商品经济吗?

难道一个知识廉价的社会能够作出得到充分理性保障的选择吗?

难道没有文化,没有受教育,无从关心自身个性自由、私人利益和政治权益的人们,会有主人翁的社会姿态,会焕发出积极性、创造力和历史的主动精神?

还没有形成一个关于明天的答案

看得出来,正像改革实践所面临的状况一样,中国青年在回忆了过去10年的路程之后,头脑中并没有形成一个关于明天的答案。

但是,他们心中却有了憧憬,有了要求。明天的答案能否符合他们的憧憬和要求,再也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坦率地说,对于怎样才能实现自己的要求,他们想得太少,像是不知体谅父母苦衷、一意要这要那的孩子。既然将他们看成孩子,就不能怪罪他们幼稚,苛求他们早熟。我们倒是要想想如何将这一代甚至以后几代青年人,锻造出全世界最优秀的人的素质。

平等地对待中国的青年人吧!要让他们成熟,就要使他们受到良好的现代教育;要让他们了解改革的艰难,就得让他们参与改革的抉择;要让他们体察治国的苦衷,就得让他们分担政治的责任;要让他们采取现实的态度,就得让他们肩负现实的重任;要让他们信赖党和政府,就得增加党和政府工作的透明度,给他们在监督考察中建立信任的条件。

中国青年是在传统中长大的,他们决不是非分之徒。他们要求的东西并不多。总有一天,他们的这点要求会被他们的下一代所嘲笑,正像他们嘲笑上一代的容易知足一样。

时间的流水无情。未来属于青年。

但这一代青年注定是痛苦的一代。

也许当他们年愈花甲之时,回过头来重新去看那走过的30年、40年、50年,他们会更深刻地感受到什么是真正值得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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