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 馨
之一
这一天台北下着霏霏细雨。
一月二十六日,正好是中国农历的腊八,也是作家梁实秋的冥诞。由余光中领头的三十来位文艺作家以及梁氏家人,搭乘一部巴士来到依山面海的北海墓园。主办者是九歌出版社——该社编好的一本梁实秋纪念文集《秋之颂》,原是在梁先生生前就说好了,本来要当作他八十七岁的生日礼物,在寿宴上呈赠给他,连书名也说定的,现在,只好成为一本追悼的书,也照样呈到他的坟前,烧祭一番,了却学生及文友一番心意。
“敬爱的梁先生,您离开我们已经有八十四天了”,余光中拿着稿子朗读诵文:“但是您长在我们的心中,永不磨灭。如果物质都不灭,精神,不受死亡律统治的精神,就更其如此。”北海墓园的雨雾一阵阵飘着,同来的还有罗青、张佛千、刘绍唐、何怀硕、季季、蔡文甫等文友多人,也多半是《秋之颂》一书的作者。余光中诵文最后一段充满诗意:“……据说,梁先生,这是不同空间通信的最好方式。就请火神做我们的信差,限时、即时,专送给您。梁先生,但愿您看了会高兴。”
《秋之颂》在各人手上传递了一遍,然后在墓前加上一些油,点着了,火舌一闪一闪,大家静静看着它慢慢成为灰烬。
之二
不知道各国文学史的篇章,有没有所谓监狱文学。台北在这两月,正巧陆续出了几本与牢狱有关的书。
《坐牢家爸爸给女儿的八十封信》是在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一日出版的,作者李敖。由他自己刚登记不久的“文星书店有限公司”出版。全书388页,定价台币三百元。书中的信,写于一九七三到一九七五年之间。这些信,多半是指导女儿各种历史的,地理的,动物植物的,特别是语言的常识,尤其书中大量运用英文的趣味性参考资料,很象是一本学习英文的补助教材。为了增加趣味及理解,又配了很多图片。作者在自序中说:“……这些插图都是从书上割下来的。牢中没有剪刀或刀片,我把破皮鞋中的钢垫片抽出来,在水泥台上磨出锋口,用来切割,与刀片无异。……回想这些写信往事,实在恍然如昨。”
继去年三月杨逵家人整理出版的《绿岛家书》(台中晨星出版社)之后,一九八八年元月,台北汉艺色研出版社也出版柏杨写给女儿的信,书名《柏杨在火烧岛》,另一本《柏杨说故事——写给女儿的小棉花历险记》。这些信的日期,从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七年不等,有父亲的信,也有女儿的回信,两册书合计约四百页。
律师姚嘉文,在狱中也以早年台湾历史为背景,完成三百万言的长篇历史小说《台湾七色记》,目前十五册也已陆续出齐,由自立晚报社出版。
文人作家坐了牢,好象总不能白坐,总要提笔留下些许狱中岁月的痕迹。人间因为有了监牢,产生监牢文学自然是不能免的,不都说文学是反映人生的吗。李敖在书序最后写:“世之有感于父女之情、忧患之书者,必将啼笑以视斯文。”
台北这么蓬勃的出版业,透过书籍的流传,不知道能不能让读者多了解一点坐牢人的心事,或者,多少抚平他们心中的疤痕。
之三
从“解除戒严”以后,文学出版有所谓“大陆作品热”;看情形,这股热目前方兴未艾。从新地出版社开始,去年下半年迄今,至少先后十家以上,一股脑儿推出大陆作家的作品。但多半匆匆忙忙上阵,抓到了大陆作品就出,既没有很好的背景资料,也没有相关的作者介绍。
这么多大陆小说拥挤在年关的书市之上,一张张陌生的作品脸孔,真担心台北读者一时之间如何认识,如何消化。况且忙碌的台北人不真是那么爱读书爱买书的。
几部书的版权都闹了双胞。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分别有“文经版”“远景版”,最近更出现另一家“跃升”,也说拿到了版权。
从方励之的否认在台北出版自选集,到钟阿城找经纪人到台北来终止版权,报纸的文化新闻版上,总是关于大陆作品的版权问题最热闹,也最有得闹。尽管如此,书市天天还是有新的大陆作品出现。新闻局不怕麻烦,要审查出版社“第三地区的版权授权书”;出版业魔高一丈,你审你的,我出版我的——要看授权书吗,给你看吧,反正你也不一定看得出真假。
只是,再这么一窝蜂下去,读者只忙着看热闹,忘记,也没有空看书了。象几年前电影界一窝蜂拍笑闹片、武侠片、文艺片一样,总要把观众的胃口弄到饱和、反胃为止,才肯换另一道菜。至于目前上市的书,是不是大陆文坛真正的好作品,反而没有人问,也没有人想到追究了。
真辜负了那一片大好文艺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