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轩
引子
他想站起来。是的,站起来。
腿不听使唤。抬不起来,抬不起来……沉。沉得象铅,象钢,象学校操场上那副自己从未举起过的杠铃……
他睁开眼。还是那间病房,还是那张病床。已经躺了一个月,明天就要出院。临出院前老做梦。腿的梦。刚才又是。
一个月前,一节货车车厢从他身上滑过。双腿几乎齐根轧断。同时留在车轮下的,还有那只经常拷在肩上的拾煤渣的竹筐。
他把手伸进雪白的被单。他总以为两条腿还在。他不断地缩回手,又不断地摸过去。
明天出院。
明天将把他的人生分作两半。一半留在梦里,一半属于那个未知的世界。
那是1966年。他13岁,明天出院。
他绝没想到自己面临的是这样的处境:
“断脚杆!”
我叫曹前明!
“曹跛子。”
曹前明这个名字似乎已被遗忘。
他坐着手摇车去学校。刚进门,一个牛高马大的同学拦住去路。
“跛子,下来。”
“做什么?”
“玩玩你的车。”
他不给,那同学便一把将他推下去。他挣扎着,滚动着,然后仰面躺在地上。在那个同学眼里,这模样很象一只甲虫。
他不愿再去学校。他只在家门口的街上坐坐。
他要工作。有一天,他去找街道居委会。
“让我去糊纸盒吧,糊纸盒也不用腿。”
“不行,安排不了。”
“我去那个做橡胶鞋底的地方。我不怕脏,不怕臭,我只拿最低工资。”
“不行,安排不了。好人都安排不了!”
所有的拒绝都不是光用语言完成的,它还包括脸色、眼神、口气和手势。这些东西都比语言本身更富表现力。
“你这个废物!”这是父亲在对他说话,“就这么让我养活你一辈子啦?”
母亲呢?母亲附和着父亲。
他摇着小车,蚂蚁搬家似地运回砖头、石灰,再一点点地和泥,一块块地砌砖,爬上爬下地丈量,直至盖顶。他干了将近一个月,房子完成了。尽管非常简陋,毕竟是间房子!
不错,父亲笑了,但这笑容没有维持多久。是,人们也惊讶了。却不过是惊讶而已。没有谁指出这件事情的价值,没有谁表现出对曹前明态度的改变。这一努力导致了违背初衷的绝望。
一年以后的曹前明就变得让人不认识了。他异常灵活地用两只手走路,手镫上镶着4厘米厚的钢板,哪个敢出恶言,蹿上去就是一家伙;他神鬼不知地潜入火车站,从装满货物的车厢里甩下一个个包装箱,下面接应的同伴便怀抱而去。
他打过几场死架。一帮小兄弟争先向他靠拢、致敬,他被推为成都腐青路一带的“舵爷”。在那个畸形的圈子里,他得到了畸形的肯定。曹前明对此想得十分简单:我不管那许多,谁拿我当人,我就和谁来往。
这是那个不幸结论的延伸。1974年,他顺着这条路走进监狱。
曹前明的入狱原因,我们姑且不去考证。他自己说:“照我当时那个路子走,进监狱也毫不奇怪。回过头来看,在那地方呆了三年,倒埋伏下我人生道路的一个转机。”
正是在那里他开始了认真的思考。对自己,对人生,对世界。三年后,当曹前明重新坐上手摇车,回过身来,向漆成黑色的监狱大门望了最后一眼的时候,他已经为自己的人生定下一个昂奋的基调。
曹前明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他不失尊严地谢绝了往日小兄弟的拜访,也不再为了随便一份什么工作去向随便什么人苦苦衷告。他用两个月的时间学会了修自行车的手艺,然后在车水马龙的路边摆了个地摊。
学这门手艺不容易,他挺直了身体,也高不过最矮的自行车;但他相信这路,也相信自己。
“快看快看,一个跛子修车!”
他连眼皮也不再抬一下。车修好了,主顾试骑一圈,满意地走了。围观的人群却不散。“嗬,还真行啊。”这称赞比那呼叫高出了一个境界。人们啊,还是少些愚蠢为好。
一个小偷欺他行动不便,端起车摊的钱箱就跑。他靠手摇车抓住了这个窃贼。旁人气不忿,齐声喊打。曹前明说:“谢谢大伙儿,你们都别管了。”他给小偷买了顿饭,然后把钱箱里剩下的钱全掏出来:“这钱送你了,我什么话也不说,你夜里睡不着觉自己好好想想。”
那小偷,一个18岁的孩子,给他跪下磕了一个响头。以后还写过信,告诉:恩人,我改了。
曹前明的地摊发展成铺面,每月有了二三百元固定收入。他1981年娶了妻,1983年得了子,他拥有了一个普通健全人能够拥有的一切。
曹前明向妻子宣布了一个决定:爬峨眉山。当丈夫宣布了决定,妻子吃了一惊。
“爬峨眉山?!”
曹前明递过一份报纸,那上面有条消息:美国一位断腿A级妇女,登上一座海拔1,500米的高山,被授予世界伤残人登山运动者金杯。
“可是峨眉山3,000多米呀!”
“3,099。”
“这……太苦了。”
“我知道,你是懂我的。”
妻子不再说话。
几天以后,1983年5月1日,曹前明在覃清兰的陪伴下,来到峨眉山脚。
曹前明来了。他两臂撑着两只锁形状的手镫,臀下垫着一个用皮带缚住的小方凳,走向这座天下闻名的大山。
在进山处,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劝他:“你到了这里,峨眉山就算来过了。照张相留作纪念,回吧。”
曹前明说:“我要到金顶去照相。”
在洗象池,一群半途而返的登山者围住了曹前明。“别上啦,我们都受不了,下来了。”
曹前明说:“我受得了。”
几分钟后,那群登山者又追了上来:“你走到哪儿,我们走到哪儿!不然没脸回去了。”
当他到达离金顶还有十华里的七里坡时,这样的追随者在他身后已经聚集了将近一百!
不必来描述这个没有腿的攀登者一路的艰辛,这种时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让曹前明自己讲,也就是一句话:“到后来,我就没有知觉了。”
一个只有半截身躯的人在前,成百四肢齐全的人随后,再加上那被鲜血染红的旗帜一样的手绢……
这是何等壮丽的进军!
曹前明终于攀上主峰,登上了峨眉山金顶,他想跳,想喊;他想把头高高昂起,发出摇山撼岳的大笑。妻子突然蹲下来,抱住他的肩,哭了。
1984年6月27日,曹前明坐在美国哈佛斯坦大学游泳馆的跳台上。这是国际伤残人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赛场。
这就是他想了一年,准备了一年的事。他将不仅代表个人,而是代表一个民族,去和别人较量较量。
他参加的是A1级比赛,报了游泳个人项目的全部。五项比赛分两天进行,蛙泳、仰泳、自由泳昨天赛完,他的成绩是两个第四,一个第五。这个成绩如何?不妨参照一下:在奥运会(健全人)上,我国游泳选手的最好成绩是第八名,接下来便全在20名以后。
头天晚上,领队和他谈了话:“蝶泳、混合泳不要硬挺,游不下来没关系,我批准你技术犯规。”
曹前明摇摇头。大家都看到了。我还没有拿牌。没拿牌就不能升国旗。中国国旗。
“中国国旗……”夜里作梦,他就这么喊。同屋的伙伴都被这几个字惊醒。
他静静地等待着那枪声。
两次枪声响过,美国哈佛斯坦大学游泳馆内,国际伤残人奥运会比赛场中,两次升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
同伴们为他欢呼着,“咔咔”作响的镁光灯将他包围着。他不说,不笑,不动,只是凝望着那因他而升的他的祖国的国旗。
两行滚烫的泪,淌过他冰凉的面颊。
尾声
1985年底,曹前明当选为四川省伤残人福利基金会理事。他拿出很大精力联系省内各地的伤残人同伴,为他们分忧解愁,帮他们规划前途,替他们奔走呐喊。
他只有半截躯体,但他是个必须大写的人。
他使我们自省。在他面前,我们面对着一道共同的证明。
(摘自《中国青年》198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