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歌今
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
忠贞不渝,新美如画!
——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
1
在金碧辉煌的中国剧院举行的领奖大会上,著名电影艺术家白杨,正把一对心情激动的中年夫妇迎上台去,男的是张良,女的叫王静珠。
看着张良夫妇那神采飞扬的笑脸,我的记忆忽然象电影的长焦距镜头似的,一下延伸得很远很远。他俩三十年来漫长而又坎坷的生活和艺术道路,一幕幕映现在眼前,那样清晰,那样酸楚……
2
事情要从一九五六年夏天说起。
当时,首都正在举行规模盛大的全国话剧会演。张良在沈阳军区抗敌话剧团的《战斗里成长》一剧中,成功地扮演了通讯员双几,荣获了中央文化部颁发的演员个人三等奖。
王静珠,这时作为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业余演出队员,也参加了全国话剧会演。那时候的王静珠是个相当标准的苏州美女,明眸修眉,风姿绰约,再加上她那两条光洁、柔软的长辫子,因扮演苏联姑娘染成了金黄色,在胸前背后怪招人地荡来荡去,很快就吸引了张良的目光。其实,漂亮的女孩子,张良见过不少了,唯独这一个,张良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也难以忘怀。同样,姑娘王静珠的心里也留下了张良的影子。那会儿,他们上楼下楼,开会看戏,碰见了也不过点点头,笑一笑,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呢。
不久以后,八一厂决定拍摄电影《战斗里成长》,张良被借调到制片厂试镜头。
“哟,您原来在这儿呀!”有一次,张良突然在饭厅里遇到了这个长辫子姑娘,辫子已非昔日的金黄色,而是又黑又亮,在那长长的辫梢上,还飞舞着两只彩色的“小蝴蝶”。
张良象老相识似的和她打了招呼。
“我可知道您来了。”姑娘笑着说。
“你贵姓?”张良这才想起来还不知道她的贵姓芳名,忙问了一句。
“我叫王静珠,在八一厂搞军事动画片。”
就这样,他们算是正式相识了。
这时候,王静珠还没看过影片《董存瑞》。
说起《董存瑞》,张良的知名度可就高了。不久前,在首都剧场举行的《董存瑞》首映式上,张良以其精湛的演技,赢得了全场观众的心。场灯一亮,一千多名观众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坐在前排的张良身上,海潮般的掌声一浪盖过一浪,朝张良涌去。
一群群热情的观众,呼喊着他的名字,朝张良围过来,握手的,祝贺的,签名的;感谢的,一时间,象刮起了一股台风。弄得坐在张良旁边的《董存瑞》导演郭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丛中挤出来。
张良象一颗耀眼的新星在影坛上升起来了。他一连收到好几百封观众来信,有时一天就要收到二三十封,祝贺的、恭维的、捧场的、学习的……什么样的都有,一些女青年还热情地寄来了求爱信,附上了眉目传情的小照。但是,张良的心却始终平静无波。
有一天,八一厂也调看了影片《董存瑞》,全厂上下为之震动!这个可亲、可爱、可信、可学的英雄形象,顿时使那些呆板生硬的公式化概念化的“英雄们”黯然失色。领导请张良向全厂职工作了两个多小时的报告,他生动实际的创作体会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共青团还组织了团员和青年座谈《董存瑞》,张良也应邀出席,回答问题。王静珠在会上听得入了神。她觉得这才真正的认识了他,心上那个影子从此再也抹不掉了。
3
人们往往只看到成功者的微笑,而看不到在那微笑背后隐藏的执着和追求。张良的成功之路,又是怎样走过来的呢?
一九四五年,张良的家乡辽宁本溪县下马塘村,被解放军从日伪手里解放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个无知的孩子,只知道自己是“满洲国”人,还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当父亲问他是哪国人,他说自己是“满洲国人”时,父亲气坏了,“啪”的就是一耳光:“给你讲过多次了,要记住,你是中国人,不是满洲国人。”几个耳光挨下来,他好歹记住自己是“中国人”了。但是,真正使他感到做中国人是光荣的,还是解放军的言传和身教。演《白毛女》、《牛永贵负伤》……的是他们;教老乡们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也是他们;帮老百姓挑水扫院子的,还是他们……从他们身上,张良才真正明白了这就是中国人,自己就是要做这样的中国人!
小张良兴高采烈地开始了新生活,他站岗、放哨,当儿童团长,别提干得多欢实了。很快,他又学会了表演秧歌剧《兄妹开荒》。宣传队的同志直夸他:“这小子演得真不赖呀!”他乐得忘乎所以,一个心眼认定是宣传队看中了他,偷偷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瞅个空子就往驻军宣传队跑。想不到,人没跑多远,就被母亲揪回来,说他还不满十三岁,哪能吃得了那份当兵打仗的苦,一把大铁锁就把他锁到了小屋里。
家乡很快又被国民党反动派夺了去。张良在苦难中挣扎,在苦难中期待。
一九四八年十月,解放军再次解放了他的家乡。这回,他是吃了称砣——铁了心,“死乞白赖”,软磨硬泡,好歹总算参上了军。
人民军队是什么?学校、熔炉,广阔的天地,人生的战场。张良在这里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干什么都带着一股蛮劲。真是指到哪打到哪,哪里艰险往哪里去。两度抗美援朝,他都赶上了。头一次,美国鬼子正嚣张,扬言要到鸭绿江边饮战马,到中国过圣诞节。他夜过家门而不入,紧随志愿军匆匆赶过鸭绿江。部队三天三夜没合眼,火烧到脚跟才知疼,硬是穿着单薄的军衣,顶风冒雪把美国鬼子打得狼狈不堪,节节败退。两年后再次赴朝时,张良已是文工团员了。
在朝鲜战场上,他看到过千百个舍生忘死的英雄好汉,体验过无数次纯洁无私的战友情、同志爱,自己也积极投入了救死扶伤、战地鼓动的火热斗争。血与火的磨炼,使他日益成熟。回国以后,张良先后参加过宣传队、文工团、话剧团。一切又从零开始。好长时间里他只干杂务,管道具,弄服装,拉大幕,老也捞不着演戏。后来,领导上终于发现了他的表演才能,才让他在一些话剧里演些跑龙套的角色。万万没想到,有一天,电影导演郭维会来找他演自己一向无比崇敬的英雄人物董存瑞。他过去遇事从未退缩过,这回却犹犹豫豫,不敢大胆应承了。想想自己身材不高,又没有浓眉大眼,魁伟气度,哪能演好这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经过长期革命战争锻炼的郭导演,在艺术上有着的独特的追求。他认为,把英雄神化是不对的,英雄也不一定就身材魁伟,高不可攀,不过是些平凡而又伟大的人罢了。郭维要他回想在战火中碰到的那些真正的英雄战友,那不都是普普通通的伙伴吗?而英雄业绩正是他们创造的。你,不也在抗美援朝时期立功入党了吗?要是你碰到董存瑞那样的关键时刻,我相信,也会成为董存瑞那样的英雄人物的。一席话,说得张良开了窍,心里顿时萌发了一股强烈的创作欲望。他勇敢地接下了这个任务,让自己长久地反复地追忆过去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然后象蜜蜂酿蜜那样,去提炼和调动自己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感受。一个活生生的英雄人物——董存瑞,就这样在银幕上出现了!
4
听了张良的报告,王静珠已经清晰地看到他走过一条什么样的人生道路。随着了解的加深,那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感情也愈加清晰起来,并且一天比一天炽热。但稳重的姑娘并不急于表达这纯洁的爱情,她仍在日常生活中细心地观察。一天,在摄影棚里,王静珠和她的女伴们正坐在一条长凳上看拍戏,张良踌躇满志,昂首阔步地带着几个部队的高干女儿走进来。他对王静珠她们不理不睬,好象没看见似的。还有一次,在八一厂的大门外坐车,张良在车上高声说笑,俨然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这些细枝末节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
张良在八一厂试过镜头后,突然检查出得了肺结核,摄制组只好中途换人,把张良送回沈阳住院治疗。住院期间,张良仍不断收到许多观众的来信,其中也有一些姑娘的求爱信。有一天,张良从众多来信中突然发现了一封批评信,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信里没有恭维,没有赞扬,更没有爱的表白,而是直言不讳地说:我不否认你是一个有才华的演员,但是,从你最近的某些言谈举止来看,我觉得你不能正确对待荣誉,有些骄傲了。你不要让鲜花和掌声冲昏了头脑,以为你演好了一个董存瑞,就多么了不起,可以高视阔步,目空一切了,这会成为你继续前进的绊脚石的。我希望你今后戒骄戒躁,再接再励,不断前进,能为人民塑造出更多更好的英雄形象来……信末的署名是“王静珠”。啊,原来是她!
读了这封信,张良非常感动,好象服了一帖清醒剂。他一晚没有睡好,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王静珠的信真正触到了他的痛处,就象一场及时雨。“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啊!”他打心眼里称赞着。现在他看到的已不仅仅是姑娘那美丽的外表了。他连夜给她回了信,真诚地感谢她的批评和帮助,表示今后一定要正确对待荣誉,正确对待艺术,正确对待人生……
从此以后,他们的两地书来往频繁,谈学习,谈工作,谈生活,谈友谊,就是没有谈情说爱。虽然如此,彼此早已心心相印,不言自明了。
5
那是一九五七年春天,伴随着扑面而来的寒流和风沙,张良的周围也飞短绕长,谣言四起,说什么他演了《董存瑞》之后,骄傲自满,反党反社会主义,成了大右派了。随后多数友人不来信了,也有少数老友来信骂他忘了本。张良真有点哭笑不得。此刻,他正在新上演的苏联话剧《舰队的毁灭》中扮演一名水兵,大右派和他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嘛。
演出结束,他才回到团里,参加整风学习。党号召党员要向党交心。张良是党小组长,他真诚相信党一再提出的“不打棍子、不揪辫子、不戴帽子”的“三不政策”,相信只要在党内会议上说的话,即使错了,也不会挨整。于是,他十足天真地带头要求“澄清自己的糊涂认识”。他首先对有人造他的谣表示愤慨,说自己因为演了董存瑞,长影和沈阳军区授予他先进工作者奖状也好,中央文化部给予他演员一等奖的金质奖章也好,都是党和人民给予的,又不是他伸手要的,他并不想争名夺利,难道荣誉背后总是伴随着灾难吗?他表示,如果真有右派要杀共产党人,他会坚决反对,誓死斗争,但是,要说有些三八式的老党员,一夜之间也会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他打心眼里不理解……
“你具体说说看。”主持会议的整风办公室的同志马上插问。
“比如说吧,郭维、沙蒙都是我的启蒙老师,是我一向尊敬的革命老前辈、老党员。说他们会突然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就不相信。他们启发了我如何正确看待党和人民,如何正确看待革命英雄和革命战争。要说他们也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他们怎么会拍出充满革命英雄主义激情的《董存瑞》、《上甘岭》这种好片子来教育人民、鼓舞人民呢?”
很奇怪,当时会上鸦雀无声,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批判张良的不是。可是,第二天,整风办公室就指使人明确宣称:张良跳出来了!《人民日报》已经公开报道长影揪出了“沙(蒙)、郭(维)反党集团”,他不相信党报,就是不相信党;他反对党报的结论,就是反对党;他还为右派大肆辩护,高唱赞歌,自己不是右派又是什么?!
这就是当时的逻辑!真理!张良不服。他苦苦地搜索自己走过的不长的人生轨迹:十五岁参军,差两月十八岁入党,对党和革命军队怀有感恩戴德的深情;对党和这支军队,他只会写一个“爱”字。什么反党呀,什么右派呀,什么不相信呀,完全是无中生有!他想不通,他反驳,但那条逻辑是不可变更的,于是“打态度”,态度不好矛盾就更加激化,上纲越来越高。张良一向学习勤奋,怀里经常揣着一本字典、一本日记,有“张字典”的美称。他天天写日记,记学习心得。整风办公室为了进一步掌握他的材料,查抄了他的书信和日记,虽然找来找去,也实在找不出半句反党言论,可那条逻辑也仍然是“真理”。
不久,抗敌话剧团团长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半版长文,题目就叫《一个青年演员的歧路》。发表这篇文章的目的,一来是向全国人民宣布张良的“罪行”;二来是借此澄清张良已正式划为右派分子的谣传,说他虽然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还构不成敌我矛盾。但是必须痛改前非,到艰苦的环境中去彻底改造,才能得到真正挽救。
6
整风、反右运动一来,王静珠似乎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比往常更勤快地给张良写信,总想时刻知道他的消息。但她收到的回信却越来越少了。她又接二连三地给张良发了五封快信,竟没有收到对方的片言只字,而可怕的消息却纷至沓来:张良出事了!张良被划为右派了!甚至有些“好心人”早早就劝她不要再痴心苦等、耽误青春了。
执拗的姑娘一心只等着张良的回信,好弄个明白。这一天,邮递员又来了,仍然没有他的复信,但她却在所送来的《人民日报》上,看到一个赫然醒目的标题:《一个青年演员的歧路》。标题下面,她一眼就扫到了张良的名字。她怦怦心跳,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几个月来得不到回信的谜底终于揭穿了。
飞来的横祸,使王静珠痛苦异常。
她和张良一样想不通:难道向党献出一颗炽热坦率的心,说了真话就错了么?她坚信张良没有错,更没有罪。她为他痛苦,为他抱屈。她深知此刻张良最需要的是她的信任和支持。写信要耽误时间,快!她一口气跑到邮局去,先给张良发了一封电报。
这时候,张良正背着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在长春演出话剧。戏刚完,后台突然骚动起来:王静珠给张良来电报了!
“唉,这下没准关系告吹了!”大伙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从沈阳军区抗敌话剧团转到长春来的这个电报袋,在人们手中传来递去,引发出了种种不同的感情。有些人平素和张良有说有笑,似乎真诚相待,这时候避之唯恐不及了;有的人叹息不已,对张良将要受到的新的打击自知无能为力,爱莫能助;还有人嘴角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因为好戏又要开场了……
“干脆拆了吧,看看到底说了些什么?”
其实,电报袋经过很多人的手,已经破裂了。这一提议正符合人们的好奇心,没人提出异议。电报袋撕开了,提议者小心翼翼地打开折叠着的电报纸,读了出来:
“张良同志,……”
“怎么了,快念下去呀?”大伙正竖起耳朵听,忙急急地催道。
电报没人敢再念下去了,却一个紧接一个地传着。人们一看完,全都不吱声了,有的人还赶紧走到一边去。
这封长长的电报内容确实非同凡响,难怪震骇了大家:
“张良同志,要挺住,我相信你,永远跟你在一起。希望你能为革命塑造出更多更好的战士形象!”
有人急忙找到张良,问他这几个月给王静珠回信没有,他说没有,问题一时说不清楚呀。那个同志就往他背上打了一拳:“你小子有福,找到了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你为什么老不给人家回信?过去你飞黄腾达的时候,多少人追求、羡慕、恭维、赞美,都是假的,只有这个姑娘在你一落千丈的时候,还要永远跟你在一起,这才是真心实意,千金难买,你若再不回信给她,就不是人了……”
“黄金有价情无价”。朋友的这一番大白话,句句属实,再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张良当天就给王静珠回了信,表示不管受到什么处分,也决不辜负她的深情厚望,一定不灰心,不丧气,尽快用奋不顾身的实际行动,争取早日重新回到英雄战士的队伍里来。
7
张良的处分终于下来了。虽然未定为右派,也未能逃脱一个内定的中右分子所受到的严厉处分:他被留党察看两年,行政降一级,每月只发六元津贴费,勒令长期下连队当列兵。
张良被罚下连队当兵的东北三十八军,曾是志愿军的王牌军。有幸下放到这样的英雄连队,他决心重打锣鼓另开张,好好锻炼改造,当个模范列兵。下去之前,他特意给王静珠写了一封信,说是下连当兵期间决定不再给她写信了,也希望她不要再来信。是孬种,是好汉,下去实际看!至于他俩的关系,等着瞧他往后能否从战士的行列里从新挺立起来,再作决断吧!
这时的王静珠苦恼极了。她才二十二岁,正象一朵早晨带露的鲜花,多少蜜蜂围着她嗡嗡转。有些好心人开导她:“张良犯了严重政治错误,这下一撸到底,很难再上来了。你们又没结婚,现在不吹,更待何时?!”“你是大专毕业生,人又长得好,在北京,在八一厂,起码也可以找个校字号的,干嘛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呀!?”有些人更邪乎,趁机死皮赖脸,自作多情,缠住不放。
这种日子使得王静珠心烦意乱,连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她想:张良长期在东北山沟当兵,自己呆在北京,两人的地位和差距不是越来越大吗?她应该到东北乡下去工作,使自己的身心离张良更近一些,在精神上对他也是一种支持,她自己也好摆脱那些无聊的纠缠。何况她一直有志于写作,下去也可以增加生活积累,开阔眼界。恰好这时部队正在号召大批官兵前去支援北大荒建设,王静珠就一连写了三封申请报告,坚决要求到北大荒工作。头两封报告递上去之后,领导上劝她对如此严肃的问题要三思而行,“切记不要感情用事,”并以“过来人”的经验,劝告她不要心血来潮,轻率从事。
可她很快又递交了第三份申请报告。为了表示决心,她还当众剪掉了自己那两条心爱的长辫子。这个剪辫行动使领导上看清了她的决心,只好勉强批准了申请。下去后,密山农垦局看她能写会画,就把她留在宣传部工作,以后又让她到《农垦报》社,当编辑,也经常作为记者,下到基层采访。
生活安顿下来以后,王静珠打开地图一看,原来北大荒离吉林通化远着呢,常见面是不可能了。两人只好相约:天天在活页纸上记日记,到一定时候就往大信封里一装,互相寄给对方,靠着这特殊的通信方式,他们的心越贴越紧了。
8
现在张良有了两个人的决心和勇气,眼前的乌云逐渐散去了。他自觉有足够的信心,很快就能恢复自己过去的处境。他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和战士们摸爬滚打在一起。
指战员们都看过影片《董存瑞》,对张良很熟悉,很尊重,也很爱护,从没把他的下放当兵看成低人一等。他自己也不象个倒霉蛋,成天乐呵呵的。学习、劳动、操练、演习……样样抢着干。他本来就是个兵,当了演员还是演兵,尽管这次当兵是惩罚,可是他与士兵长期相处惯了,早已有了一种天然的感情。
有一次,部队进行五百里的急行军,搞立体现代化的军事演习。天上飞机轰炸,地上围追堵截,每人负重七八十斤,日夜兼程前进。张良事事以身作则,几百里行军不掉队,连带搞好宣传鼓励。演习完了,张良荣立了三等功,这在和平环境里是很不容易的。春节前夕,部队规定立功喜报要往家里寄,张良说他的父母死了,姐姐嫁了,家早没了。
指导员问:“那你还有什么亲近的人吗?”
“有一个,叫王静珠,现在密山农垦局工作。”
“她是你的爱人吗?”
“可以这么说,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结婚。”
“那组织上就把喜报寄给你的未婚妻吧。”
这是张良下放以后,带给王静珠的第一份礼物。
张良下连当兵立功受奖了,老战友们都为他高兴。此刻,八一厂要拍影片《战上海》,关心张良的老同志们,乘机建议摄制组把他借调来演战士小罗。影片拍成上映以后,很受欢迎。一九五九年九月,八一厂正式向总政打报告,把张良调到厂里来当了专业电影演员。
这一来,为了张良才奋力来到北大荒的王静珠,反倒成了一只飞不回来的孤雁了。好在两人都深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真正的爱情,是经得起时间和离别的考验的。
9
好运气总算盼来了。
一九五九年底,王静珠被借调到北大荒文工团话剧团,南下广东湛江去给全国农垦会议的代表们演出。
一天晚上,农垦部长王震突然看望文工团员们来了。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将军,如今是文化战士们的知交和挚友。大伙一见,立刻一窝蜂围拢过去,纷纷问候王部长,一时笑语喧哗,气氛十分欢快。这时候,文静的王静珠仍然坐在偏僻的角落里,专注地看她的书。她的神态很快引起了王部长的注意。他忙向文工团员们打听这个姑娘是谁,从哪儿来的?人们告诉他,她叫王静珠,是北大荒文工团的报幕员,从前是八一厂的。王部长“哦”了一声,说:把她叫过来,别叫她一个人闷在那里。
王部长亲切地询问王静珠怎么到北大荒来的,王静珠一时不好直说,就回答:“到艰苦的地方来接受锻炼改造呀!”
看戏时,王部长又叫王静珠给他解说剧情;吃饭时,他也拉她坐在自己的旁边,好和她聊聊天。当王部长得知王静珠原是在八一厂搞军事动画片的,有技艺专长,就说她这样的人才恐怕还是回北京更有用些。
王静珠的女伴们趁机接过话茬,打趣地对王部长说:“她做梦都想回北京去呢!”
“为什么?”
“人家的未婚夫是八一厂的名演员嘛!”
“谁呀?”
“张良!”
“是演董存瑞的张良吗?”
“正是。”
“怪不得!连我的两个儿子,看了《董存瑞》以后,也成了张良迷,嚷嚷着‘要是我是个女的,非嫁给张良不可,难怪你看上了张良!”王部长的话那么风趣,引得姑娘们啥啥大笑。
王部长随即要王静珠跟他一块回北京,不要学时下的一些美妞儿,又爱某个小伙子,又吊着人家的胃口,老拖着不跟人家结婚。王静珠还以为王部长是在开她的玩笑呢,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派秘书胡中、刘良玉夫妇来传达他的命令,要把她的行李取走,让她赶快回北京去和张良结婚。
真是天大的喜讯!碰上了这么一位好部长,那么关心人,体贴人。她天天盼,夜夜盼,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可是,王静珠面对这突然飞来的幸福,心里却忽然害怕起来:人们背后会说什么呢?她早就尝过人言可畏的滋味了。她没有让胡中夫妇取走行李,却和他俩一道去湛江霞山的宾馆见了王部长。
王部长一见王静珠没有带着行李来,脸一板,责问道:
“怎么不拿行李来?”
“我怕这样回北京影响不好。”她心有余悸地说。
王部长用右手从上到下把脸撸了一把,做了一个很生气的习惯动作:“什么影响不好!快去把行李拿来,明天跟我走。”
就这样,王静珠回到了北京,被调到中央农垦部的《中国农垦》杂志当了编辑。
王静珠回京以后,张良的处分还没有撤销,所以还不能立刻结婚。又过了一年,沈阳军区认为过去对张良的批判处分完全错了,正式给他平了反,恢复原级别,撤消了对他的一切处分。六一年的春节前夕,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10
张良和王静珠婚后的几年,是他们生活中难得的平静、幸福的日子。小家庭又添了两个新成员——相继降生的小儿子。他们对生活的企望不多,这就一切都有了。他们分外珍惜这不易得来的安宁,趁着年轻,都要在学习上、事业上拼搏一番。王静珠在忙于工作和家务之外,还争分夺秒,风雨无阻,学完了全部电大中文系的课程,拿到了毕业文凭。张良的创作热情更直线上升,一连在银幕上创造了不少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如《林海雪原》里的通讯员高波;《家庭问题》里的青工杜福民;《三八线上》里的小不点;《碧空雄鹰》里的伞兵二娃;《打击侵略者》里的邱少云式的英雄侦察兵丁大勇。其中的高峰要算他在《哥俩好》中一人扮演陈大虎和陈二虎这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角色了。因为出色地扮演了哥儿俩,张良于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三日摘取了《大众电影》第二届“百花奖”的“最佳男主角”的桂冠;作家老舍亲笔题赠张良小诗一首:“气壮肩双虎,男儿斗志昂,都夸《哥俩好》,因胜汉张良。”最大的光荣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在“百花奖”的发奖会上一见到张良,就亲切地招呼他,夸奖他:“张良,你过来。你的《哥俩好》演得好嘛,演得很象个战士。”张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幸福的笑容在他脸上荡漾。但总理是严格的,随即又告诫张良:“你不要笑,我还要说你呢。”说不笑,总理自己倒先笑了,又接着说道:“你最近在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演的陈喜,就不太象嘛。是什么原因呢?一个演员,要不断发现自己的不足,不断地突破自己已经塑造成功了的形象,你说对不对?”张良很感激总理的深刻批评。这时候,摄影师过来要给大伙照相。张良赶紧往旁边让,总理又一把拉住他:“小张良,不要走,就坐在我旁边。”张良执意不肯坐在中间,总理说那就让年长的同志居中吧,他恭谨地把大他几岁的《三打白骨精》的导演杨小仲请到了中座。自己坐到了左二的位置上。至今在张良的客厅里,还挂着这张珍贵的历史照片。
可惜,好景不长,张良夫妇的灾难,也和我们整个国家遭受的灾难同时降临了。一九六六年六月,张良刚从山西农村“四清”前线回到八一厂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第二年八月,王静珠突然病倒了,到三○一医院一检查,医生要她马上住院,进行“胃癌细胞切片检查”。
“还是不住院吧。”王静珠看了看丈夫,为难地说道:“家里怎么办?老大才六岁,老二还不到一岁,会吵得你一点事都干不成的。”
张良只盼妻子赶紧把病治好,说道:
“你安心治病吧,家里的事我会照顾好的。”
王静珠十分清楚,丈夫在事业上有自己的追求。他要在自己原有的可怜的高小文化基础上,不断跃升到新的高度。这,不下苦功能行吗?从托尔斯泰到契诃夫;从巴尔扎克到莫伯桑;从莎士比亚到易卜生;从曹雪芹到鲁(迅)、郭(沫若)、茅(盾);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到爱森斯坦;……那一座座辉煌的文学艺术的宫殿,他都要走进去,学习感受一番。他还时时不忘尽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的责任。那日夜的辛劳,她全都知道。可她拗不过张良,只好心神不安地住下来。至于住院需要的东西,只好让丈夫明天送来了。
医院的女兵们,纷纷传递着“张良来了”的消息。影迷们一窝蜂涌进病房,嚷嚷着要看看张良,没想到张良刚刚走了。姑娘们缠着王静珠,要她命令张良赶快来和大家见见面,王静珠没法,只好应付道:“好了,明天他给我送东西来,我一准通知你们来瞧个够就是了。”
第二天,一群姑娘精心修饰了一番,早早就来到王静珠的病房里等候。王静珠比她们更加心焦,早就眼巴巴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对王静珠来说,这真是最漫长的一天。下班号、开饭号、熄灯号全都吹过了,从早到晚,整整一天没见张良的影子。姑娘们遗憾地走了,王静珠猜测张良也许是有要紧的事耽误了,明天一定会来的。第二天,第三天,她几乎是数着钟点熬过来的,但却依然不见丈夫的影子。想来想去,断定准是家里出了大事,因为张良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失过约呀!
她马上去找医生,要求立即出院。医生不同意,但又劝不住她,只好把张良被揪出来的消息告诉了她。
这真如晴天霹雳!张良是八一厂的“先进工作者”呀,“文革”前夕,又在农村“四清”中刚刚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怎么一夜之间,红的变成了黑的?王静珠恨不得长上膀翅,飞回家去。医生很理解她的心情,同意了。叫她晚上回去,也许没人看见,
挨到夜里,王静珠摸黑赶回北京远郊的八一电影制片厂。这个平常被张良戏谑为“胆小如鼠”的王静珠,今天竟有了百倍的勇气,居然独自穿过了厂后那一大片黑黝黝的乱坟堆和高梁地。她什么也不怕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张良。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不容易走进厂后门,偷偷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屋里还亮着灯。她轻轻地推开门。张良正趴在桌子上写“认罪书”。她一眼看见,他一向心爱的红领章和帽徽都被摘去了。张良听到响声,回过头来,四目对射,一时都呆住了。王静珠一下扑进丈夫的怀里,泪水扑簌簌地流,她抚摸着他那失去笑靥的脸颊,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回来?不治病了么?”良久,张良才如梦初醒地问道。
“我……怎么能不回来?这不是我的家么?你不该瞒着我,应该让我早点回来。再大的风浪,再大的痛苦,两人承担总比一人承担轻松些,你说是吗?”
“你有病,我一个男子汉,多大的风浪也受得了,还是你的身体要紧……”
原来张良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刚想出门,“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高音喇叭就吼叫起来了:“坚决揪出漏网大右派张良!”“张良是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黑宠儿、黑尖子!”“张良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从此,他就被摘去了领章和帽徽,失去了一切活动的自由。没有解释,没有调查,一切都决定了。张良,这个才华横溢的演员,再次从艺术的圣殿里被踢了出来。
丈夫作为一个革命战士,突然被摘去了人民解放军的领章和帽徽,王静珠痛苦极了。不!在她的心目中,他依然是一个战士,一个忠诚的战士!她毅然从丈夫发抖的手中拿过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他的头上,然后久久端详着,注视着,就象在对一个真正的战士行注目礼。透过这充满深情和信任的目光,张良清楚地看到:不管前途多么艰险,她永远会和他在一起!
11
没过多久,有人急不可待地给王静珠定了个莫须有的“阶级异己分子”的罪名,把她也揪出来了。审查了两个月,又宣布搞错了,把她放了出去,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总算又有了妈妈。张良关在“牛棚”里继续挨批斗,罚苦工。接着全家又被查抄一遍,赶出楼房,和八一厂厂长陈播等六户“走资派”、“牛鬼蛇神”一起被赶进铁丝网围着的四面透风的鸡鸭房住,再往后就是张良被下放到山西总政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那年月,人情的温暖格外可贵。围在铁丝网内的六户“牛鬼蛇神”生命虽然变得贱如蝼蚁,死活自便。可是他们却能患难相助,使大伙儿都得到了支持和安慰。女化妆师颜碧君刨煤烧锅炉时被埋进了煤堆,张良等人赶紧把她挖了出来。总工程师吴天焕一家和厂长陈播的两个儿子先后在冬夜中了煤气,张良把他们一一背出户外,灌了醋,全救活了。张良的二小子发高烧,抽风不止,吴天焕懂点医学常识,又用掐“人中”穴位的方法,治好了孩子……
可是,在铁丝网外,在这些“囚徒”魂牵梦萦的家里,情景就各种各样了。
张良是幸运的。不管他处境多么艰危,前途多么险不可测,他的妻子仍然和他在一起,彼此相濡以沫,情深爱挚,同甘共苦。每念及此,张良就感到心中的希望之火仍在熊熊燃烧,耳边就会响起电影《怒潮》的编剧郑洪自杀前对他倾诉的肺腑之言。
那是在一天晚上,“造反派”通知张良第二天回中队报到。就是说,他可以告别“牛棚”,重新回到演员剧团去过自由的生活了。他原是“牛棚”里的一个组长,郑洪是他的副组长。临走前,他去向郑洪告别。郑洪是他一向敬重的一个很好的老同志,就因为写了《怒潮》,被“造反派”说是“为彭德怀树碑立传、翻右倾机会主义头子的案”,被打成“叛徒”、“特务”。如今要分手了,谁知前面等着他们的又是什么?他只有劝郑洪千万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郑洪很感激张良真诚的关切。但是,不堪忍受的严峻处境,早已使他万念俱灰了。此刻,在阴暗潮湿的“牛棚”里,没有第三个人在。郑洪眼里噙着泪花,紧紧握着张良的手,声音颤抖地说:
“张良呀,一个人什么灾难都能挺过来,经得起大自然的祸害,经得起政治运动的冲击,就是经不起亲人的侮辱和抛弃。好比浪里行舟,亲人推一把这个人就可能落水淹死,拉一把又可能把他救上船来。我羡慕你,你有一个忠贞的妻子,你将毕生幸福。我不行了,我的妻子已经跟我断绝了夫妻关系,还逼着孩子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她把大字报送进了“牛棚”,还当着众人的面打我的嘴巴……连最亲近的人都不信任我了,都不把我当人看待了,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张良流着依依惜别的泪水,苦苦劝慰郑洪千万要心胸开阔,自我珍重,等待着是非功罪定有公论的那一天,然后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了。没想到,第三天一早,就听见人们嚷嚷:“郑洪在大树下吊死了!”张良难以言喻自己内心的深切惋惜和悲痛,他简直承受不住了,以至不敢再去看一眼郑洪那张饱受屈辱和折磨的脸。以后,郑洪的妻子嫁给了另一位部队领导干部,当她知道张良同郑洪在郑临死前有过一次重要的谈话之后,多次托人捎信说她要来看望张良,都被张良坚决拒绝了。
人哪,就怕“叫真”,更怕比较!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是一种夫妻关系;天塌地陷两人顶,海枯石烂不变心,又是一种夫妻关系。“文化大革命”如同一场通天大火,几乎人人都被烧炼了一遍。烈火炼出了真金;烈火也无情地使一些人现出了原形!郑洪死了,张良活着,因为他有一个坚贞的妻子。这道理很简单,但真正理解它,却需要时间、磨难以至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12
一九六九年九月,八一厂“造反派”把张良从山西的五七干校叫了回来。专案组把关于他的处理决定正式通知他:问题的性质是敌我矛盾,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开除党籍,行政降三级,处理复员回东北老家,到偏僻的农村长期劳动,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鉴于现在已接近国庆二十周年,“牛鬼蛇神”一律不准在京和革命群众一起欢度佳节,张良既已定为敌我矛盾,因此限他必须在九月十五日以前离开北京,否则要按军法处置!
好一个“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王静珠一听就火冒三丈,感到真是欺人太甚了。她找到干部科长,说:“张良十五岁参军,老家早就没有亲人了。我现在身体又不好,两个孩子还小,你叫他拉家带口回东北农村怎么过?按照党的政策,丈夫的家乡没有亲人了,如果妻子的老家在城市,丈夫也可以一块去,或者是到妻子老家所在城市附近的乡下落户。”
答复是冷冰冰的:“张良的处分已经定了。至于你嘛,情况不同,虽然也当复员处理,但是可以照顾你回苏州的老家去。别说让张良进苏州市,就是让他到苏州的城郊落户也绝对不行,你能保证没有外国人到那里去参观访问吗?”
听着这些出自当时的当权者之口,而又不象人话的话,王静珠实在难以按捺内心的悲愤:“我们孩子还小,谁来带?你叫我一个人回苏州,日子怎么过?你这不是要活活拆散我们一家人,要我们活离婚吗?!”
回答更加透心凉,甚至带有几分挑衅性:“你觉得不能过,可以离婚。如果你现在打离婚报告,我可以马上批准。你一定要跟张良到东北农村去受一辈子苦,我们也悉听尊便!”
王静珠差一点气炸了肺,她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这个一向性格温和的女人,蓦地站起来,颤抖的手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拍,声音象金属般铿锵有力:“你们想要我离婚,妄想!我就是死,也要跟着张良;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张良的身边!好,你马上给我办手续,让我跟张良到东北,我们去改造!”尽管后来医生一再劝告说,象王静珠这样病弱的身体,到东北去吃苦受罪,肯定是九死一生,也未能动摇她的半点决心!
记得在王静珠的家乡流传过这么一首脍灸人口的爱情民歌:“生不离来死不离,生死我俩共堆泥,一块石头落下水,石头浮面才分离。”这个受过家乡乳汁哺育的女儿,对爱情正是这样忠贞不渝的!
九月十二日,八一厂派了一辆卡车,送张良全家离京。车过天安门,王静珠借口要给孩子买几根北京的红小豆冰棍,要求司机停一停。妻子是这样懂得丈夫此刻的复杂心情,是的,他不能就这样走了,他一定要好好看看天安门,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想多看天安门几眼呢。
张良缓缓走下车来,他仰望着雄伟的天安门城楼,抚摸着故宫午门前那洁白的华表,仿佛透过历史的迷雾,听到了“五四”运动的怒吼;看到了在“一二·九”运动中迎着国民党反动派的水龙前进的学生游行队伍;又恍如置身在欢庆新中国成立的滚滚人流之中……他的目光,从几个臂戴“红卫兵”袖章昂首而过的男女青年们身上扫过,心潮象大海的波涛般翻滚,往事象电影镜头似的,在他记忆的银幕上闪过:
在新中国临产前的阵痛岁月里,他瞒过了家人,参加了人民解放军。那时他还没有步枪高;开国大典,他就是在这里,亲耳听到了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他那颗年轻的心和年轻的共和国一样热血沸腾。抗美援朝,他义无反顾,两渡鸭绿江。抚今追昔,张良感慨万端,悲愤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了。他在心里大声呼喊:历史作证,天安门作证,张良从不曾想过要玷污“母亲”的尊严和神圣,即使永不能回到您的怀抱,我也将做您忠诚的儿子,坚贞不渝,赤胆忠心……。
张良的思绪飘得很远,直到孩子从妈妈手里接过一把冰棍,要爸爸也吃一根时,他才转身揩干眼泪,回到严峻的现实中来,再次向宏伟的天安门行了一个庄严的注目礼,然后登车东去。
13
本溪县是辽宁东北部的一个小山城。张良全家一到,先被安排在招待所里,等候分配。他当时还不知道,早在他到来前几天,八一厂专案组已派了两个人来本溪县革委会,打着军委总政的招牌,向县革委提出:张良问题严重,不能安排工作,只能让他到最偏僻艰苦的农村,去作长期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他的妻子王静珠,也可不予安排,因为她是不服从分配,擅自来到东北的。整人,就务必置之死地而后快!这就是在那场政治瘟疫中,一些人染上的严重的精神虐杀症。
幸而本溪县革委的领导是另外一种人。他们过去曾把全国著名的电影演员张良当作家乡的骄傲,现在眼见他落难回乡了,声名扫地了,他们也不嫌弃他,更不忍“落井下石”,反倒十分同情他的处境。自然,他们也不敢完全置高高在上的总政的“指示”于不顾,对张良的安置,也是在逐步深入了解实情之后,几经紧急磋商,才抱着“天高皇帝远”的侥幸心理,冒险“顶他一回”的。
回到本溪县的第二天,张良就去县革委的组织部报到。一位负责的老大姐亲切地接待了他,劝他多休息几天,等县革委好好研究一下。她还问:
“你的介绍信都交齐了吗?”
张良回答“都交齐了。”她又笑笑说:“没有吧,你的组织关系呢?我就没有看到你的党员介绍信嘛!”
张良噙着泪水告诉她,就在几天之前,他已经被八一厂专案组定为敌我矛盾,当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开除了党籍……
她似乎没有想到:“有这样的事嘛,我还不知道呢,那你明天再来听听意见吧。”
隔一天,张良去听安排意见。县革委主任拿出一张全县地图来,告诉张良,准备让他全家到本溪最西边的一个山村去。那儿也许是个比较安全的避风窝。可张良仔细一看,这个山村已经靠近长白山区,不通火车了,他心里一急,冲口问了一句:“山村里有医院吗?”
“没有。”
“这下完了。”张良无可奈何的叹息着。县革委主任马上关心地追问:“怎么,你的身体不好吗?”“不是,是我的妻子身体很坏。胃萎缩,无胃酸,血色素很低,严重贫血。”张良随即拿出妻子的一级医疗证明来给主任看。主任答应立即研究一下,很快就把研究结果告诉了他,改为让他家到离县城仅有一座山头的谢家拐子去,这样,他妻子犯病时,用担架就可以抬到较近的县医院里来。
张良知足了,第二天,他就用自行车推着王静珠和两个孩子,到那个靠近谢家拐子的山头上,先去瞭望一下那个村子,也许他们一家将要在那儿度过一生呢。
这儿真是一个安静的小山村,只有五六十户人家,参差散落在田野上,村前村后还有一条小河缓缓绕过。张良高兴得叫了起来:“呀,这村子就是咱们未来的家了,还有条河呢!我小时候就喜欢在河里游水、摸鱼。往后干完活,我就下河给你们摸几条鱼回来,改善改善生活。”妻子也被他的乐观情绪所感染,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过了一天,张良全家正准备出发到谢家拐子去,县革委领导人又找张良来了,说县革委对他们的安置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认为张良早在建国前就参军了,十五岁后就没干过什么农活,到谢家拐子全靠工分养活一家四口,怕也难。以后一家老小都落了农村户口,再上来就不易了。党的政策还是要给出路嘛,县革委经过再三讨论,决定把他安排在县里的木材厂,当工人。这样一家人还可以在城里落户,吃商品粮,工资虽然紧点,一个月五十六块吧,好歹总能养活一家人。至于王静珠同志,虽然参军也早,但时间是在解放以后,她现在身体又不好,县革委就不好安排工作了,只好委屈她先当个家属吧。
张良做梦也想不到家乡的领导对自己一家关心、设想得如此周到。在那“人妖颠倒是非混淆”的年月,这种深厚的情义是何等珍贵啊!张良感激不尽,决心用出色的劳动来报答家乡父老的热情关怀和帮助。
14
就这样,张良在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安了家,到本溪县木材厂当了一名工人。一家四口,每月只能配给八斤大米,他把全部大米给了王静珠这个身体不好的南方人,算是“重点照顾”,一家人经常是窝窝头就咸菜,过着清苦的生活。他每天一清早就上工,把一根根六七米长的红松扛到电锯旁,锯成木板。下班后,接着要开班后会。东北的秋冬天黑得早,他每天总要七点半钟以后天黑净了才能回家。回家以后,就得忙着挑水、挖泥,做煤块……把一些笨重的家务活儿全包了。
一开始,还有不少人象看“猴戏”似的,把头伸过木材厂的围墙,来围观正在露天堆料场扛木头的张良。墙外不时飘来零零散散的议论:
“哟,他不就是演董存瑞、《哥俩好》的张良么?”
“嗨,长得艳正、不赖!”
“前不久刚上映的《打击侵略者》里的丁大勇也是他!”
“想不到,一个名演员,也会发配到这穷地方来监督劳动!”
“你不知道,他是漏网大右派,都被八一厂开除了……”
“你相信?唉,听说他老婆有病,儿女又小,够苦的……”
“谁叫他反党反社会主义……”
“少废话……”
……
没过多久,看新鲜的,幸灾乐祸的人少了;同情的,唉声叹气的,甚至为他竖大拇指的,却逐渐多了起来。
一天,有根六米长的圆木,从背后堆得象小山似的木垛上,突然轰隆隆地滚了下来。张良一听声响,转身一看,不好了。本来,以他的机灵劲儿,往前快跑几步,是完全可以躲过去的。可是,那就会砸坏电锯,再说,身旁还有个吓坏了的小青工,他先跑开了,小青工很可能遭殃。这些念头一闪过,张良就催小青工快跑,自己抄起一根撬木头的铁棍,向飞快地滚下来的木头迎了上去。附近的工人纷纷大喊:“老张,快跑!”他此刻不仅充耳不闻,还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沉重的木头带着巨大的冲力,把张良的铁棍砸脱了手,然后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立即把他的右肩砸脱了臼,把他的左手掌也砸得麻木了!他顿时疼得支撑不住,身子朝前一趔趄,往地上倒去。
“老张,老张,你感觉怎么样?”工友们赶紧把他扶住,都夸他是好样的。
“没事儿。你们帮我抬抬这肩膀,它好象掉下来了。”
大伙七手八脚地握住张良的右膀,使劲往上一抬,“咔嚓”一声,脱臼的肩关节复位了,张良痛得直咧嘴。
“手骨折没有?”有个工人看到木头同时砸了他的左手,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僵硬点,皮都没有破。”
下午,张良不能扛木头了,还要来推车。班长责怪他:“你还来干什么!还不赶紧上医院查查,好好休息休息。”
“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怎么能误工!”他早已养成了一个牢固的观念:战士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喊疼。
“不行,上医院要紧,还是快去看看吧!”
他抗不过,只得上了医院。医生一检查就责怪他为什么不早来。从透视结果看,肩膀和左手都骨折了。医生立即给他打了石膏绷带。两手刹时全都不能动弹了。
这次,张良万幸捡回了性命,受这点伤张良本不在乎。可是,生活实在太窘迫了。这时候,王静珠生下小女儿才两个多月。怀第三胎时,她因为身体太虚弱,医院怕危险,坚决不同意给她作流产手术。
小女儿来得不是时候,一生下来就骨瘦如柴,嗷嗷待哺。现在张良又不能上班,少干一天活就少挣一天钱,更糟糕的是家务事也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几乎全部落在病病歪歪的王静珠身上了。
妻子体贴人微。她生怕丈夫的手指残废了,往后要是还有出头之日,不能演戏怎么办?她就天天烧一盆热水,硬要张良泡泡手,在热水里动弹动弹,好早日恢复知觉。又要张良把受伤的手心和手背,紧紧贴在她的脸颊上,反复地抚摩、揉搓,来帮助丈夫减轻痛苦。她深知此刻丈夫心头的痛楚远远超过肉体的伤痛,就极力想让自己那微弱的生命之火燃得旺些,更旺些,让丈夫,让孩子,能在严寒的日子里,多感觉到一点人间的温暖。
张良的伤势稍有好转,王静珠却再也挺不住,猝然病倒了。一天早晨,王静珠一下晕倒在炕上,象一架长期超负荷运转的破旧机器似的,突然散了架。张良吓得手足无措,自己的两手还不听使唤,只得找邻居的大娘来帮忙,用小推车把妻子送到县医院去抢救。
那些日子,真是狼狈极了。张良自己还要人护理,却必须每天到县医院去照顾妻子。县医院是没有专人护理病人的。在家里,张良的手不能干活,就指挥八岁的大儿子凑凑合合做好饭,然后由大儿子提着大米粥罐子,张良请邻居把五个月的女儿背在他的背上,他再用受伤的右手牵着三岁的二儿子,父亲和儿女一行四人,每天这样穿过大街,到县医院去给王静珠送上三顿饭,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乡亲们每天看到这一家人落魄到这副模样,不由得摇头叹气:“唉,想不到一个全国知名的电影演员,好端端的一家人,落难到了这步田地,眼看连命也难保了……”工友们对他们一家都主动伸出了援助之手,象挑水、挖泥、和煤这些重活儿,总也少不了有人包揽。
王静珠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经常昏迷不醒,水米不进。医生不得不告诉张良:“快把你的妻子接回去,想法子转到外省的大医院治疗。她患的是胃癌,我们县治不了。”
张良如同挨了当头一棒!命运真要把他推上绝路么?何况医生的建议,又是他此刻根本办不到的。王静珠明白自己的病很重,也不愿再在县医院住下去了。她恳求丈夫:“张良,咱们回去吧,死活还是在自己家里好。”是呀,既然眼看没有别的活路了,那就不如回家,一家人也好多厮守几天啊!
张良把王静珠接回家来。这位昔日出色的演员,现在为了逗妻子笑一笑,减轻点痛苦,却作了最拙劣的表演。他强打精神,装出一副笑脸,有时说上几句笑话,那笑话其实一点也不逗乐:“你想吃肉吗?赶明儿我给你宰一头猪;你想吃鸡吗?过一天我给你杀一只鸡;让你美美地解解馋。”说完了,听过了,两个人谁也笑不起来。
趁儿子们不在跟前的时候,王静珠犹犹豫豫地对张良说:“要不,咱们给周总理、王震部长或者是我住三○一医院时认识的毛主席的儿媳妇邵华同志寄封信,让他们帮助你平平反,救救咱们一家子吧?”
“哪能呢?他们那么忙!尤其是周总理,日理万机,要忙着挽救全中国面临的大灾难,哪能为了咱一家一户的小事,去麻烦他老人家呢?……”张良还没说完,夫妻俩同时扑过去,止不住抱头痛哭起来。难道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绝路了吗?这时候,张良那颗流血的心在默默地念叨:“她真要不在了,那我倒不如随她一块去算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县革委副主任和木材厂副厂长轻轻推门进来,看到此情此景,也忍不住掉了泪。他们是代表组织上来宣布的:鉴于张良过去对人民作出过贡献,王静珠也是职工家属,不能见死不救,因此,工厂决定派人送他们全家到苏州去,对王静珠进行抢救。
又一次绝处逢生,又是家乡的亲人伸出了援救的手!张良无限感激。起先他不肯拖累组织,后来才勉强同意工厂派人送到沈阳,然后他们自己坐上南去的列车回苏州去。
张良一家离开本溪那天,许多工人和邻居都踏着深雪来送行。有些人抢着抬躺在担架上的王静珠,有些人抢着上车去给张良一家占坐位,有些人抢着从车窗外往里递行李。人民还是热爱真正属于自己的艺术家的啊!面对此情此景,张良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对自己一度萌生的灰心绝望的情绪,感到深深的愧疚!
15
经过苏州医生的确诊,王静珠的病虽重,但还没有转化为癌症,就留下来继续治疗。张良在苏州陪伴了二十天,自己也治了治手,就急着带上两个大孩子回到本溪。他要用辛勤的劳动来报答家乡党政军民对他全家的深切关怀和帮助。王静珠在苏州治了一年多的病,痊愈后也带着小女儿回到了本溪。身体好了,县革委又把她安排到百货公司当了售货员。这样一来,日子就好过多了。
一九七二年底,八一厂为张良平了反。调到了珠影。从此,他在珠影扎下了根。
人贵有自知之明。随着年岁的增长,张良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体型也发胖了,再演自己最熟悉的小战士是比较困难了。他又天生一张娃娃脸,要演其他中老年角色,也有一定的困难。于是,他就要求改学导演,并从副导演很快升为正导演。一度还当过珠影的厂长助理和艺术中心主任。
其实,张良对自己的改行,早已作了长期准备。在拍摄《董存瑞》的时候,他就开始爱上了导演这一行,时时细心观察和揣摩郭维是怎么进行导演工作的。以后在长期的电影实践中,他也少不了继续努力观察和学习导演工作。他甚至把一本库里肖夫的《电影导演基础》的大书读得烂熟。在这条陌生而又似乎熟悉的道路上张良小心翼翼地前进着。他所执导的影片,有的在国内外获奖。
这对夫妻终于迎来了他们事业上的春天,他们没有忘记这一切是怎么到来的,他们更没有忘记,为了今天和明天,自己又负有何等迫切的社会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