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洁的女人

1987-09-25 10:20陆星儿
啄木鸟 1987年1期

陆星儿

你问,怎么找了个女犯,我全告诉你吧。

二十三岁,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我也发愁,在厂子里寻摸一个吧?厂子太远,在南口呢,离家一两百里,天天拽着公鸡尾巴起,急扯白裂地赶头班车,来来回回的,就是抓得紧,路上也得七个小时。中学毕业,就这么干了七、八年。尽管在厂子里混得不错,入了团,领导也很器重,许愿说,只要安下心干,起码给个副工段长。再说,厂里盖了家属楼,往少里说,也能分到两间一套的。不是吹牛,要是留在南口,象我这样的,找个差不多的真不难。那会儿,也不是没看中的,她是别个车间的,天天照面,又常在一起参加团里的活动,她长得有模有样,又不风骚。可是,千好万好,离家太远总不对劲儿。我妈说了,还得想法子往城里调吧。我是长子,家里的事儿,大大小小离不开。

为我的工作,家里没少操心。我爸在他们单位里管点事儿,只要见熟人、有机会,就勤联系着。我妈另有心思,她觉着,要是在城里替我找住了对象,我也就死心塌地往回奔了。

找就找吧。

别人真的给说了一个,名叫扈淑惠。介绍人开玩笑说,扈,词典里解释,随从的意思。淑惠,顾名思义嘛。我当然不信这套花言巧语,人名么,就象身上的衣服,好看难看的,也不过是件衣服。但是,细琢磨起来,这名字确实挺那个的……

真的要去见面,心里有点别扭,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儿。我妈这个那个的,叮嘱一大堆。我想,别的都次要,只要看得顺眼。大妹在一边起哄,“人家还得挑你呢!”丑话说在前头,就是家里穷点,也过得去。虽然没大学文凭,但说古道今的,吹起来也不结巴,不打嗝,床底下一千多本杂志《航空知识》、《兵器知识》、《读者文摘》、《世界之窗》、《港台之声》等等,不是白看的。

约在天坛公园。是个礼拜天。人真多。她来了,穿什么不记得了。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也好,苗苗条条的,头发烫得很短,利利索索地在我面前一站,我到有点心慌。以后都说了些什么,彻底忘了。我只知道,我又结巴了。回到家,我妈一个劲儿地问,“怎么样?”没完没了地问,“到底怎么样?!”把我都问糊涂了。真没法说,夜里躺着,烙饼似的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回想白天的印象:她看上去还顺眼,眉毛细细的,眼睛大大的,就是眼光有点不善。如果真遇着一个不善的女人,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将来的日子没法过。

“怎么样?到底怎么样?”我也没完没了地问着自己。

心里没准儿了。真是没法说。

他比我想象的精神,要个子有个子,要力气有力气,壮壮实实的。男人么,少了这两条可不行。真的,我挺满意。只怕,一旦说穿了我自己的事……

在清河农场劳教两年,这记在档案里,留个污点,一辈子也抹不去的。我让介绍人事先挑明了算,正经找对象骗人的事干不得,反正躲得过今天躲不了明天。但介绍人有经验,让我们还是先见见面,如果印象好,以后找机会让我自个儿说。想到那一天,我心里直犯愁。怎么开口?不是怕说我自己。说得还少嘛,审问的时候,什么不都得照实说。瞒是瞒不过的。要是说了,要是他翻脸了?……

那也活该!

能怪人家吗,谁不想娶个干干净净的人?他不是缺胳膊少腿,干吗不找个象象样样、正正经经的?真有点后悔,不该听我妈的,她非得让我嫁了人不可。怕我再闹出点什么事儿。我妈想的,不是没道理。我保证不了自己,绝对的。我也不是不要脸面,不是没心没肺,瞧我妈,为我把眼睛哭坏了,心脏气出了病。在农场里干活,我爸不让她来看我,她偷偷跑来,每次一看到有铁网的围墙,她就呜呜地哭。我想过,冲我妈,我也得改,洗手不干了。我真拒绝了又来找我的他。他是大狱两年,和我差不多时间放出来的。有一天我夜班,正在十字路口扫地,我埋着头,啥也不瞅,他走过来,一只脚死死地踩住笤帚。我不理他。他说,他是为我才进去的。笑话,他从东北插队回来,就一直小偷小摸的,那会儿,我还不认识他呢。我承认,在他那儿断断续续住了两年,他为我花钱不吝,买穿的、买吃的,花光了再偷,后来干脆不上班。他家有房,两间半,父母死了,他跟兄弟一块儿过。他兄弟找我说过,问我怎么回事?我不说话。我没想过要跟定他。说实话,我心里不喜欢他,他长得太丑,长长的马脸。那天,他去王府井,好象有预感似的,出门时对我说,如果晚上还不回来就有事儿了,晚上真的没回来,我等了一夜。怕警察找我,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想去外地避避。中午到北京站晃晃,就发现被盯上了……后来,他又找过我一次。我嘴硬,不松口,但心里有点发软,他也挺可怜,三十多岁了,还没成个家。反正,事情败了,我也绝对不嫁他。我知道,要换个样,改变生活,就得找个可靠的人。

但是,我在人家眼里被看死了。从农场出来,是队里派车去接的。真没想到他们会来接。我心想,这回出来,得天天按时上班,只要不晃在外头,就能管住自己。但头一个星期,不巧我干妈病了,我请一个星期事假照顾干妈。但班里给记了一星期旷工。这就不计较吧,但那个班长还冷言冷语说,一年后才能发我奖钱。按规定,四个月后就可以拿奖钱的。我不反驳,心里憋气,这不是欺侮人嘛。我脾气躁,跑到马路上,恨得直跺脚,忍不住又想豁出去了,可怜巴巴拿几十元钱,还要受气。谁受?但我咬咬牙忍了。记得插队回来,刚分到清洁队干不多久,也是为请几天病假,假条送晚了一小时,班长逼着写检查,那时,我火爆爆的跳脚骂,发了狠不再上班。我妈天天送我到单位,眼瞅我拐进胡同,我又悄悄溜了,一晃几年……

说心里话,晃在外头,虽然有吃有喝,还经常跟他们进饭馆胡吃海喝,但总不踏实,提心吊胆的。毕竟到了岁数,出劳改农场,我都二十三岁了,也想着该安安稳稳的了,用我妈的话说,嫁个人,过上日子,心就不野了。

是啊,嫁人,过日子。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嫁个什么样的人,决定着过什么样的日子。但我还有资格选择别人吗?我好象一堆破烂货,扔在角落里,谁稀罕呢?

真的,我真怕向他说穿了。看上去,他挺老实的,待人也诚恳。我说,我工作不好,在清洁队,扫地的。他说,这没啥,家里不会嫌弃,他父亲也在清洁队,过去是个掏粪工,和时传祥在一块儿的。他说话实实在在的,我心里更不好受,说出自己,会伤了他。介绍人来说,他同意约时间再见一次,再谈一谈。

我想去,又怕再见他。对这事,我没有信心。

失眠了。

头一回去厂医务室要安眠药,宋医生怪精的,包了药,还给一句,“失恋了?!”

恋什么?我心里简直象堆了几块废钢铁,硬硬地梗着,堵得慌。没人可聊,我只有对着墙发愣。怎么碰上了这种事?介绍人也够意思,偏偏给扯了这么个……

“你可以不考虑,她自己不也说了?”介绍人见我为难,解释一下,“这事儿,是她妈托我的,老太太真够可怜,为女儿急得一身病。我知道这事儿不好办,说白了,哪条鱼都不肯上钩的,可是,淑惠这姑娘,心底不坏,只要改了,过去的错,就算一笔勾销。年轻轻的,有啥改不了的。如果你不愿意,这事儿就算我没提。我也是瞅你实在,可靠。象淑惠这样的,不找个可靠的,一生就毁了。”

我不是不懂道理。我拼命抽烟。毕竟是找对象成家,和她接触近两个月,心里开始搁不下了,几天不见着,总觉得少了什么,空落落。这事儿就算不成,好象也不能说了就了。再说,她没欺骗我,实话实说,犯了流氓吃赃罪。这“流氓”两字,够恶心人的。关于细节,我一句不问,她说多少我听多少。她低着头说,我低着头听。有些真不想听,又不愿她少说了,还瞒下什么。

“就这些,你看着办。”

那会儿,我感觉着她眼光里的那种不善消失了,挺自卑,挺伤心的,好象又在等着对她的宣判。我这个人脾气暴,见着狠的,比他还狠,连说话也不结巴了,越说火气越大,越说越利落。但就是见不得伤心事,也听不得好话。

“让我考虑考虑。”

我还能说什么?当场就掰罗?人,哪能那么缺德,不讲一点情分。谁也不是圣人。我也断不了跟人打仗骂架的。不过,错和错还不同。她的错,实在叫人难以容忍。不考虑倒痛快,只要一往深处琢磨,我心口就象被臭耗子“吱吱”地咬着,轰也轰不掉,不光是疼,还窝囊着。

“还是你给我打电话?”她垂头丧气。

“嗯。”我很慌乱,逃跑一样地走了。

第一天吃不下饭。第二天吞了安眠药还是睡不实。第三天怎么熬呢?三天了,该给她个准信儿。每回走过胡同口公用电话的小房,我好象猫见了耗子,总想远远地躲着。

我下不了决心。

我妈催我给他挂个电话。

“你瞎操什么心。”我没好气儿,心里烦得慌。那天在天桥分手,我知趣点儿,干脆算了。等什么电话?!看得出,他犹犹豫豫的。早知这样,第一次见面我就该抖落自己。拖了俩月,有感情了,我才说……

“二,这事儿,可不象别的。能攀个好人,这是你自己一辈子的福气。妈不替你操着心,死罗也合不上眼。”我妈说着眼圈又红了。我最见不得妈为我哭。想到那些时候,我爸常用皮带抽我,揪着头发把我往墙上撞,妈总是跪在地上向爸求饶,连哭带喊的。我咬住牙倔倔地就是不吭气,但心里象针扎,刀剜……

我坐在床沿儿傻了。如果,早早的就能想到这一步,想到今天的处境会那么难,想到一辈子都要比人矮三分,我大概会服贴我爸的狠揍,老实地呆在家了。我也说不上那会儿是咋想的。好象没啥想头,就是打怵去学校念书,晃在外面痛快,尽玩儿。一回家,我爸就铁青着脸拳打脚踢的。我豁出去不回家了……

“二,快去吧,打个电话。就在44路终点站等,凑我下班时间。来家不方便,你爸……”我妈劝着、求着。

按我性子,这种电话,让我死了也不打。插班去南长街小学那会儿,班里都是干部子弟,最大的爷爷在中央里,最小的也是机关办公室的处长,他们一个比一个神气,瞧不起我这种住天桥小胡同的。头一天就给起了个外号“傻簸箕”,我告到老师那儿,老师也向着他们。上音乐课,他们见我张口乱起哄。从此,我封上嘴,就是被老师提起来骂难听的话,我也硬是闭嘴不唱。风琴呜呜哇哇的,我装聋听不见,象尊菩萨呆呆地坐满一堂课……

好些人等着打电话,我一个一个让。不是觉悟高,是拿不定主意。我妈要见他,他会怎么想?好象我低三下四的,我不是那种人。在劳改农场里,我也喜欢过一个人,干活儿他尽帮我。过去,他在旅馆做服务员,也没问他怎么进来的。那是身上的疤,谁也不愿揭它。我们一块儿溜出去几回,还在他家住过。他两个姐姐待我不错,但她们不知道我的情况。为这,我被调到重刑队干活,还罚我延长两个月劳教。后来,他被农场里另个女的盯上了,盯得死死的,把我挤了。虽然,我喜欢他,但不愿求他也同样喜欢我。这种事儿,不是求来的。

现在,我妈想见他,想帮着我说一说,这不是明摆着求他吗?……三天了,他没有来电话。我理解,这事儿要换了我,也不肯轻率作决定。可这种等着的滋味儿,比蹲在拘留所等宣判还不好受。也好,让我妈去说说,早说早了。但看我妈的心思,她希望这事儿能促成。说心里话,我也想着能成。这三天,我把这两个月的接触,每一次,他的每一句话都又在心上过了一遍。人家是团员,还挺爱看书的,那只破包里除了饭盒子,就是本杂志,在厂里,他干活肯卖力气,人缘也好。我确实配不上人家,也真怪,越觉着配不上,越舍不得,所以,拖了两个月才不得不说……而在劳改农场时的那一次,说是喜欢,也没当回事儿,也没郑重其事地想过将来。离开农场那天,我心里象打鼓似地敲打自己,还是正正经经做人吧,为了我,姐没能人团,大弟没能参军,妈病成这样,还不够呐!!也好在换了个班长,他是从郊区倒插进城的,对我不另眼相待,头一天来班里就对我说,“小扈,满四个月你就可以领奖钱。”还常常陪着我干活、聊天,勤鼓励着我。冲着这路好心人,我也不能由着自己再往下滑,也得去争取一份象样的生活。

电话空在那儿了。

“你不是等着打电话吗?”看电话的老太太催我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抓起电话。南口电话不好挂,接通厂子,还要转到车间。最好挂不通,最好没人接,最好他正巧不在。但电话里有声音了,态度挺好,让我等着,马上去找。尽管声音很小、很远……

44路环城,无所谓起点,终点,只在西直门与雅宝路换车。

我等在站牌下。抽烟。一支接一支。次烟辣嗓子,但够劲儿,最好有雪茄,抽半支就过瘾了。口袋里揣了一包半烟,一包是刚买的,备着。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只要有充足的烟,什么都能应付。

又开来一辆车,看到她下车了,搀着她妈。

我走过去,装得没事儿一样,心里有几分紧张。她妈要对我说什么?我还没有考虑出结果。就象一棵长疯了的树,就是不肯结果。

“妈!就是他。”

“伯母。”

“喔……”

大家都站停。我把手里的烟掐了。

“妈,我走了,早点回来。”她没看我,扭头就颠儿了。

“我这个老二,就这脾气。他们姐弟四个,数她身体好,心眼好,小的时候,挺省心的,没想到……”她妈直性子,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家是旗人,礼儿多。他爸暴躁,要脸,见闺女干了丢人的事,就往死里打。那会儿,淑惠才十几岁,她人不笨,就是贪玩不爱上学,在社会上混着,什么也不明白。后来,让人弄脏了身子,害怕了,跑回家了,她爸气急了,和她大弟俩,把她摁在地上,用剪刀把她头发绞得乱七八糟,以为,她这就没脸再跑了。其实,越打越糟,淑惠还是从后窗翻出去跑了,正碰上大弟放学回家,叫上她爸一起追。那天下雨,路滑,她摔倒了,裤子刮破了,大腿上还划了一尺长的大口子。她爸追上她时,正在她学校门口,一群学生放学出来,围着看热闹,她扎在头上的一块方头巾也被扯掉了,露出乱鸡窝似的头发。你想想,谁没有一张脸?她更不愿回学校去了,也不认这个家。外面有吃有喝的,天长日久,就这么好好坏坏的,直到被抓了。……我对她爸说了多少次,别光打,心疼她一点儿,她兴许能改。人心都是块肉。她爸不听,绳子、皮带、搓衣板、木棍、铁钩,什么家伙没操过,打起来真狠,打得我心口直哆嗦。说句心里话,那些年,淑惠没少吃苦,混在外头,东家住一阵、西家猫一阵,过那种日子,想想也心酸,有几个好男人不对她使坏心眼?俗话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在乡下插队时,有个公安局里的人,借口找她谈话,还想占便宜。这些事儿,我不敢多想,一想就哭,一想就睡不着。我苦口婆心的,但淑惠总说,‘妈,没好人,我没遇上过好人!还是进了劳改农场后,她才对我说过一句,说他们队长是个好人,管他们够耐心的。出来一年了,她忘了回清河去看看队长。现在,我只盼着她能找个好人成个家。你们的事儿,她全对我说了。她不是个没心没肺的,这阵子,瞅她夜里老翻来翻去的叹气,脸也小了一圈。我这才想着找你说说。说说,我心里也敞亮些。十多年了,我没处去说,自己压着,才闹出了心脏病,头年住院,差点没救过来……”

她妈说着,声泪俱下。我揪着心听,手里没断了烟。天下,做母亲的最伟大,就象她说的,冲着她妈,她才梦醒了一样,想着要重新做人。我没有接话,我没话可接,抽烟太凶,舌头也好象木了,没有了感觉,只有一丝丝的苦味。

天擦黑了,我们站在一棵树下,所有过路的人,都要回头朝我们瞥一眼。我顾不得这些,只是挖空心思地想着得找出几句话来。人家那么大年纪了,对我剖心掏肺,又老泪纵横地说得那么伤心、诚恳。

“我不是来套你的话。你和淑惠的事,成也好,不成也好,你们自己说。”她妈用手帕擦擦脸,“我瞒着她爸偷了来的,我该回去了,再晚,她爸会有疑心了。”

“伯母……别的没什么,只要都说了……我和淑惠的事,就这么……定,定了吧!”我结巴得厉害,说了些什么,稀里糊涂的。

“我回家告诉她。我一到家就告诉她。”她妈的眼眶又水汪汪肿泡起来。

直到来了车,直到把她妈送上车,直到车开走,我好象才悟到,原来,考虑又考虑仍然没有的结果,却被那么轻松的一句话点了出来。

一锤子定音,这便是我的人生了。

那天的夜特别黑,星星也特别多。我从二环路一直走到家。昏昏沉沉的,喝醉了一样。到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我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那个礼拜日,没吃也没喝。

我心里一下子踏实了,第一次觉得,我能象别人一样的生活了。我想请他来家里看看,就是看看。还没告诉我爸呢。不知为啥,我不愿向他开口,也不让我妈说,我忘不了一次次的挨揍,疼的不是皮肉,是心。而且,脑子被打坏了,虽然没去医院查,我自己有感觉,头疼,好忘事,丢三落四的。这去不了根的伤,留下来了。

他答应星期天来。我对妈说了。妈一乐,脸上也有光了。

“要不要买点菜什么的?”

“不用。说好的,不吃饭。”

“定了,就早点办。”

“他说,他家备着料,得盖间房。”

“他没再问你什么?”

“问什么?”

我妈把话岔开了。他真的什么也没问。有时,我挺想说,尽管,那是些丑事儿,但说透了,就会象还清债一样轻松。回想起来,最早拖我下水的,好象是我奶奶和一个臭老头儿。小时候奶奶带过我。我奶有个木盒子,装着她宝贝的东西,也装着钱。有时,我从盒子里拿一角钱买零嘴吃,事后告诉她,她就嚷嚷着骂,“兔崽子、小崽子,偷我钱!”还动手打。以后,回到自己家里,我就不敢向我爸说实话了。记得那年十一岁,刚上二年级我和街访邻居的小孩,常去胡同口的运输队看电视,那时黑白的也稀奇。运输队有个看门的孤老头,眼睛贼溜溜的。有一天,看晚了,他挨着我坐,趁着黑,从上摸到下。我羞死了,气急了,跑到天坛公园,那里有派出所,把老头儿告了。这事儿,传到居委会,又从居委会传出来,七传八传,反倒把我自己给传脏了。这在我小小的心里,过早地留下一块阴影。后来,我常和院里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小姑娘一起玩,她家比我家还穷,什么都没有,一张床,还是用砖垒起来搁上块板搭成的,破棉絮,象一张网,尽是窟窿眼。真的,跟旧社会一样。她吃不饱,嘴就馋,开始捡梨核吃,后来,偷水果摊儿的枣、核桃。我不敢偷,但护着她。有一次被人发现了,把我们俩一块儿扣了送回院里。我爸最要脸面,他是宁愿饿死也不向人家借一分钱的人。见我“偷”了东西,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毒打,不许我再和那小姑娘来往。我不听,照样陪那个小姑娘蹓街儿,因为她还得连捡带偷的照管两个瘦得跟鬼一样的弟弟妹妹。他们一家人都够可怜的,我还是帮着她,护着她。为这,我爸发了狠,把家搬开了。但是,我好象已养成了喜欢蹓街的习惯。街上似乎有什么吸引着我,前门、大栅栏、天桥、红庙,都溜熟了,商店哪家挨着哪家,闭着眼都能说,跟着了魔一样,我妈的哭喊也挡不住。……

想起来,真象梦游一样。自己也控制不住。

现在好了,总算醒过来了。我想过,即使再糊涂,我也不能给他丢脸。那天,我妈回来说,这事儿定了,我真不敢相信。吃饭的时候,捏筷子的手还在抖着,心里又激动又愧得慌。再见面的时候,好象说啥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二,那就去买两盒好烟吧!”我妈摸出钱。

“我有。”

我兴冲冲出门,他到了,傻乎乎地站在对面马路的一根电线杆下抽烟。

进屋,我妈又是沏茶又是递烟,热情了一通。不一会儿,我爸回来了,见屋里有生人,没言语。他拘束起来。我妈只好对我爸说,那是我的熟人。我爸还是不吭声进里屋了。

“还是对你爸说了吧!”我妈劝我,“今天是个机会。”

“好吧。”

我进里屋,还没开口,我爸撩起胳膊,“啪”的给了我一个耳光,还骂一句,“不要脸的!”

我捂着脸,瞪着我爸,眼泪唰唰地淌出来。我妈听到动静进屋,刚要对我爸说明真相,我爸甩手走了。

我倒在床上哭出了声。他站在房门口,嘴里咬着烟闷闷地抽。

“她爸误解了你……她爸就这脾气……”

送他走,我心里真过意不去。他说,他不在乎。路上,他没有再说别的,我们两个闷着。

站在立交桥上,看交叉的公路上,交叉着车辆,我心里好象也交叉着什么。有过去,还要有将来。而我的过去,不是留在身后,它总要交叉在将来的路上。

他骑车走了。我在立体的桥上和交叉的路上一直站到天黑。我又一次害怕回家了。

我想,应该尽快有个自己的家。

房子起来了,在小院当间,有十三个平米,还接出一长溜做厨房,都是他亲戚朋友帮忙的,嘁哩咔嚓,不到一星期就起盖了。房盖是一层木板、一层油毛毡,不敢排瓦,怕砖墙吃不住劲儿压塌了。有没有瓦无所谓,只要不漏雨。东面是门,和几乎占了半截墙的玻璃窗,挺亮堂。但我们的房,挡在他父母弟妹合住的两间屋前,把小院挤得剩下只能走人的一条“”形过道。本来那两间有风、有光线的南屋,也暗了,也憋屈多了。他父母当然没说的,他是长子,小院的这块地皮早打算为他娶亲时盖房。但我心里总过意不去,他弟弟妹妹会不会计较什么?他主张成了家,不和他父母分开吃。我都依着。我还能挑剔什么?有他,有房子就齐了,我相当满足。再说,不另起炉灶更好。他家离我上班的地方更远,骑车一个多小时,早起晚归的,还要忙活两顿饭,也够呛。他是孝子,我在他家当媳妇,能顺的要顺。他说,这也是为我好,少给我揽点家务活,好集中精力工作。

离开农场一年半多了,我没歇过一天假。从打认识他,我觉着,干什么都兴致勃勃的,遇着刮风下雨的,照样干得来劲儿,听别人埋怨,还想着劝几句。人这东西也怪,说变了,一切都变;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顺眼。连我自己也捉摸不透。想当初,在乡下插队,环卫局开来的一辆装垃圾的大拖斗车,把我们一群毛头姑娘、小伙儿,连带行李,一古脑儿拉到城里,停在一个大院门前,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大声宣布,“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光荣的清洁工了!”就这样,干起了扫大街的活儿。他们男的还不错,有分去开垃圾车、当修理工的,我们女的,清一色扛大笤帚。那时,心里够窝火的,脏点累点我不怕,在乡下挖河,哪个班组都愿意拽着我。干活儿我不惜力。可这扫大街的,整天划拉几趟马路沿子,大太阳底下干晒着。刮风下雨的,抱着笤帚躲到商店门口,还让人瞅白眼。我们扫净了马路,却让人家嫌我们脏。有一次,在宣武门和平门当间,一些男男女女说是在拍电影。我低着头朝前划拉,一个男的神气活现地命令我,不准再往前扫,说是暴土,呛了演员。他说话的口气,好象爷爷在训孙子,眼睛都朝上翻,好象我就是一团灰,会迷了他的眼。谁受这治,我不管不顾地还是扫,他跟在后面吼,吼急了就骂骂咧咧。开始我忍着,心想,你拍电影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是工作,我也是工作。你们怕吃灰,这一会都忍不了,我们扫大街的,天天吃灰,要吃一辈子灰,干长了,那灰土味儿,好象粘在身上,钻进衣服里,怎么冲怎么洗,都带着那股儿。后来,他动手了,拖我的笤帚。他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劳教那两年,就是成天不张嘴,听也听会了骂人。要是骂开了头,我能恶心他好几天!但我忍着。好,他拉拉扯扯的,招来了那几个拍电影的,他们围在街沿上,象看怪物一样瞅着我。有两个女的,小脸挺漂亮,嘴角一撇一撇的,那神气,似乎我是个臭要饭!我实在憋不住了,“×你妈的,臭美样!你妈的,没我们扫地,你这脸也白不了。拍个电影就这么狠,老娘还不稀看!”我那个骂呀,用文绉绉的话说,淋漓尽致,硬是把他们骂退了。我还是大模大样地扫我的地。可下了班,骑车溜过一条条干干净净的马路,心里酸酸的,一天和垃圾、灰土打交道,怪不得人家觉着你低贱,嫌着你,躲着你。骂顶个屁用,越发说你没教养,不文明,左右不是人了。忍着吧,反正,明天起早,还得来上班,见着气人的事儿,还得骂他个大红脸。这是自卫,这是尊严,谁替你说话,还不得靠自己?!

“十一”结婚。家具差不多齐了。我们没那么多讲究,这挺不错了,大衣柜是用票买的,又打了床,高低柜,写字台。够了,再多屋里也放不下。电视机、冰箱、洗衣机什么的都没有。他说,将来慢慢置。

将来?我还是不敢想得太远。眼前的事儿,总好象是梦,等醒过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过。这种心思老缠着我,大概是脑子坏了,才会生出这些古怪的念头,大概,还是对他不放心,怕他心里藏着疙瘩不真心待我。脑子七转八转的,自己给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决定考验考验他,让他给我买块表,买身衣服,看他什么个态度。说出来也不过份,结婚嘛,女人总得乘机为自个儿装备一下。

见着他,我真说了。

他不言语,只顾着抽烟。他从头到尾抽了七支烟,到底也没说给买。

我数着地上的烟点,后悔说了蠢话。

结婚那天请了几桌,家里摆不开,又借了隔壁大妈的院子。热热闹闹的一直到天黑。她精心打扮了,还说得过去。一辈子当一回新娘子,她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从里到外都是新的,是她自己挑的。为了买衣服,不知转了多少家服装店,腿都遛细了。她却不觉着累,非要买到称心的不可。钱,是我妈掏的。我自个儿存的那点,早盖到房子里了。所以,她那天张口要这要那,真把我气坏了。这些事儿,我都想到了,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听了就不舒服。我真想训她,你是嫁人,不是嫁手表、嫁衣服。我买是我的心意,她伸手要,就把我惹烦了。我马上想到,她到底是那号的……气头上,真想冲她喊,得了,拉倒,你去找给表、给衣服的吧!我何苦呢?忙结婚,家里乐乐乎乎的,特别我妈,还想着抱孙子呢,一个劲对我说:“长子长孙,如虎添翼。”瞅我妈高兴的样儿,我心里反而觉着有些对不住。说好的,对我家任何人不提起她过去的事,我爸我妈知道了,百分之一百不同意,我那个小辣椒一样的妹妹非同我闹个天翻地覆不可。但我明明答应了她,挺象回事地张罗好了一个家。为什么?直到结婚那天,我还在问自己。没有充分的、非这样不可的理由。我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

当然,我不会变卦。我这个人,别看块儿不小,胆子却小,连鸡都不敢杀,心也软,就是脾气倔,干什么事,认准了谁也拽不动,一条道走到黑。但事情操办了,日子也过上了,我还是总担着什么放不下。那天酒桌上,老爷子总算为女儿的婚事,高高兴兴地喝了个酩酊大醉。我不是小肚鸡肠,计较。遇上别人的误会,我也只是恨自己,心肠太软。比如结婚前,头一次去她的清洁队看看,她们班长到挺客气,倒水、让坐,还直夸我。

“你可办了件好事,积了德。而且,想得也周到,还来队上看看。”

我说,“她的事,总得都关心到。”

不一会,她们都回来休息,有大妈大婶,也有年轻轻的姑娘。她们听说我来了,都不进屋了,只在门窗外偷偷看几眼,目光都挺神,还围着热饭的炉子,嘁嘁地小声说,晚上回家,她对我说:“班里人都以为,你也是从那个农场出来的。我说,根本不是,他是个团员呢!她们都不信,爱信不信。我变了脸,她们才改了看法,都说你好。”她很得意。

她真傻。她不知道我不爱听这些话。其实,不用她说,我都能猜出她们的目光和议论。换了我,也会这么想,古话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在人家看来,愿意娶个犯过罪的、一辈子洗不清的女人,他一准不是个好货,起码有什么缺陷。这很自然。如果我在胸前挂块牌子说明自己,别人又会说,这是个白痴!

这种隐隐的烦恼,她是不会懂得的。也没有亲戚朋友知道。我只有自己宽慰自己,只要不犯“病”,真的改了,好好过日子,我就是担当着这些也值。但我总有顾虑,本性难移,就象俗话说的,狗改不了吃屎。

她心粗,很少往深处体谅我。结婚后,我们也吵架。只要看她绷起脸,我就想揍自己的耳光。当初糊涂透了。我干吗不学坏点,象那些男人一样,光玩玩她?

但吵过了又好。夫妻、过日子就这样吗?

我最恨他不信任我。开始,他只要得空,就送我去上班。他是倒班的,有时干完夜班,到家也不歇,就和我一道骑车,他说,“去遛遛,早上空气好”。遛一趟,来回两小时,他就得少睡两小时。班里老老小小没有不说他体贴我,还怪羡慕我的。我知道,他送我,也是不放心我,怕我路上再遇着过去的熟人。有一天,我回家晚了点儿,去逛西单了,买点东西。到家,一进门他就拉着脸问,“怎么才回来?”

“上西单了。”

“别懵我。”

“骗你是狗。”我掏出包里刚买的毛巾、汗衫。

“买这些小玩艺儿,用得了两小时?你几点离开班的?”他没完没了“早上离家,你没说要去西单。”

我不理他了。既然不信我的,干吗结婚?好象我真干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因为他老想着我的过去,他想着,我自己也忘不了。但是,我真想忘掉。

不过,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有时候,幸亏有他老牵挂着,我才强压住自己,没干出越轨的事。就拿那件事说吧,调到三班,让我代理班长。队里说我这两年表现好了,干活没挑的,人也直爽,当个班长试试看。我怕当不好,给队里丢脸,回家和他商量。他说,没什么难的,只要说话处理事儿占着理儿。那就当吧。既然当了,我就得负责。那会儿,刚分来几个高中毕业生,年纪很轻,水灵灵的,打扮又时髦,走在大街上,谁也想不到,她们会是扫大街的。她们自己心里也委屈着,所以,每天来班里换工作服,都铁着脸,高跟鞋“踢踢踏踏”的,踩得砖地快裂了,总好象欠她们多还她们少。这我理解,谁不想找个可心的工作,奔个好前途。我对她们挑明了,“要么干脆别来,来了对付着干可不行。”那天,小梅子迟到了,拖拖拉拉地去,没扫完一趟马路,就和一个男人,站在树坑边聊大天。我走过去,没客气,叫她快干,“五点,队上要来检查的。”她白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扛上笤帚。下了班,去推车回家,我发现轮胎被扎了两个窟窿,气儿全跑了。香妹悄悄告诉我,是小梅用烤羊肉串的细铁棍戳的。

“她人呢?”我两眼冒火。

“算了。”香妹劝道。

“哪能算了,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我可不是好欺侮的。

“人家在背后说了,你凭什么管人家?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香妹好心地把话漏给了我,以为能压住我的火气,免得把事情闹大。

“甭想用这种话压我。”我气得嘴唇发紫,浑身打颤。队里没人不知道我的事,而且,来一个传一个。我只有不理会,只要不当着我面儿说,我就装聋作哑。要是让我听到了,知道了,就没那么便宜!“我去找她。要揍扁她!”我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真会揍她,一不做,二不休,顶多再去蹲几天拘留所,我心里象烧着了,火冒三丈,就想跳着脚骂。

“先去修车,呆会收摊了,你没法回家。”香妹拖着我,想用缓兵之计。

“先修车,再跟她算帐!”我肺胀得鼓鼓的,出不上气儿。

补内胎、外胎,挺费事。天,眼看着黑下来。我帮着老师傅,心里正想着,回家又得挨他的盘问,我是说好,还是不说好?在外面这么让人挤对,以后他更放心不下了。我得自己挺起腰来,“杀一儆百”,非得狠狠治一下小梅,让大家瞧着,以后少跟我来这套。在班里,我不争这口气,怎么呆下去?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想定了,修完车,去小梅家,让她父母也听听我的理儿。我是见过世面的,还怕什么?!那时刻,我象一只被鞭子抽着的陀螺,转疯了,静不下来想别的。

付了钱,我刚推上车,车把被一只手捏住了。

“是你?”

“出什么事儿了?”他头上冒汗,是骑快车找来的。

我只好原原本本说了。

“回家去。”他把我的车掉转头。

“我咽不下这口气。”

“少废话,跟我回家。”他骑上了车。

我只好跟上了。睡一觉,消消气。第二天,他请了假,陪我去队上,由队长找小梅谈了话,没打没闹,事情也了了。

事后想想,也有些后怕,要不是他硬拉我回家,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何止是蹲几天拘留所呢?!

后来,我还是把班长辞了。象我这样的,还是什么也别当的好,而且,我快生孩子了,一歇产假,也确实管不了班里的工作。

怀着孕,不管有没有反应,我都坚持着照常上班,团支部书记找我说,“你二十五岁,还可以争取入团,哪怕争取到最后一天,这是你的政治生命,和你肚里的孩子一样,也是宝贵的、不可缺少的。”

她挺能说,把我说动了,如果真能入团,就能洗刷我的过去。小学里,我戴过红领巾,但总共没戴几天。那时候,贪玩、逃学、挨揍,我觉得自己不配戴那根红领巾。不戴它,玩起来轻松一些。以后大了,哪里还想过什么入团?不被抓起来,能一天天混过去,就算万幸……

“写一份申请吧。”书记说,“你明天就交来。”

我写的字象爬,还净是错别字。他帮我一字一句改,又端端正正抄一遍。第二天去上班,那份申请装在小包里,小包挂在车笼头上,我捏着车把,总觉着笼头沉多了。

要生孩子了,要入团了,我还是常常问自己,这是不是一场梦?!

我一心就想着她能生个儿子,不仅是还了我妈的“长子长孙”的愿。我就是喜欢男孩子,大了一点儿,带他去爬山、踢球、钓鱼,那光景才叫美呢。

那天,送她进医院,我站在手术室外面。听着门里有了“呱呱”的哭声,又响又亮,我猜想,那准是我儿子,那分明是小子的啼声。大妹兴冲冲走出来,“哥,生了,九斤多呐!”

我立刻点起烟,太得意了,大胖小子。但我还是问一句,“男孩吧?”

“是女孩。医生说,女孩子那么大的个儿、那么大的嗓门,不多见。”

我一松手,一口没抽的烟,掉在了地上。

翻字典,给孩子取名章听。“听”是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

“还有啥意思?”她问。

她不爱动脑子,自己不琢磨。“听”和“新”偕音,意思也近。太阳刚要升起的时候,意味着新的开始,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对孩子的出生,我是寄托希望的。可惜是女孩。在月子里,我左看右看,总觉着是男孩,也象男孩。我妈说,孩子刚出娘胎,看不出模样。看得出、看不出我都关照了她,“以后不许让小昕穿裙子。能抓玩具了,先买把小手枪。”

小昕出生不久,我工作也调成了,在酿造厂当锅炉工。活儿不怎么累,但也没什么技术。唯一好的,就是离家近,骑车十来分钟。

日子好象越过越松心了。

有了小昕,他不怎么管我了。他疼孩子,比我还上心。那会儿坐月子,他请了半月假,我吃剩的,他包圆。月子里孩子长了三斤,他也长三斤。我是越发的胖了,做姑娘时的细腰身,一下子变圆了。歇完产假去上班,她们都说我胖得快认不出了。那几个小姑娘冲着我直挤眼,还说,如果生孩子会变成这个样,将来都不敢出门。她们不懂,女人生了孩子,象张缺腿的凳子又落下一条,马上就踏实了。不为别的,就为这孩子,我也得好好干。真的,有了孩子,我觉着,那个过去的我,离我越来越远了。不是连身子都改了样?

入团的事,因为退团年龄延长到二十八岁,所以,团支部马上要帮我解决。我是很盼着这一天的,他给孩子取名昕,还不是想图个好的兆头。但据说,讨论我的问题,也有坚决反对的。我在二班呆过,有个姓宋的农转工,到处说我坏话,说得很难听,扬言,“劳教过的能入团,那么,清洁队哪个人不够团员标准?哪个人不比她强!”说话真损。我要找她去说说。干吗跟我过不去?不是一个班的,堵了她两天没碰上。第三天中午,她正在掏树坑,我走过去,夺了她手里的锨。开始,还想着好好说,说急了,又忍不住骂开了嘴。我是下了决心不再骂人的。但那个中午,我是骂了二十分钟,豁出去不入团了,也得把话说清楚,得把心里的气出了。她还了几句,后来哭了。我不愿让过路的人围着看,才放了她。这事儿,很快在队上传开,说什么的都有。我和姓宋的见面也不说话了。我心想,入团的砸锅了,人家还不得在团的会上,拼命反对我?骂了人,我恨自己,在节骨眼上还是管不住自己。不过,我没骂错人。我骂了该骂的。

有天午间休息的时候,我正在炉子上煮着挂面,姓宋的来了。我没抬头,不想理她。她走到我面前,很客气地问一声,“扈姐,有没有打棒针线的粗针?我想织件外套。”她象没事一样,我也不好再摆架子了。我说“明天给你带来。”快下班的时候,团支部书记找我,脸上露着笑,象是有什么好事儿。会不会?……我还是愿意往好处想。

“小扈,批准你入团了。宋英也举手同意的。”

“真的?!”我心里只有惭愧了。我骂了人,骂得够凶的,但人家还是主动来和我说话,还举手投了一票……

回到家,我对他说,“以后要是再骂脏话,你把我的嘴缝上!”

“其实,缝上倒容易。”他说,“难的是,嘴边找个看门的,从此管牢自己。”

入了团,宣了誓,有个报社的记者找上我,让说说怎么转变的。一时半会儿,我什么也说不出。他笑话我,“你真笨!”我反问他,“你倒替我说说看?”他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道道。

有许多事儿就是说不清。我说不清从前为什么听不进劝,由着性子,把自己糟塌个够?我也说不清,劳教出来又怎么一步步的走了正道?还是那个记者帮我总结了一点,“是不是因为认识了他?”

“没错。”我说。

“能不能让我见见他?”记者很有趣,“我到清河去过。说起你的转变,还生了大嗓门的姑娘,农场里的人个个都问,小扈的丈夫,什么样?!

“明天他中班,上午我让他去找你。”

第二天,要去见记者,他特意换了身衣服。他比我细心。那天,队上打电话说,有个记者找我,我干脆没想到换下灰扑扑的工作服,就这么邋邋塌塌的去了。

他会对记者说什么?一定会说些从来不对我说的话。上午干活,我有点心不在焉了。

头一次和大报记者,面对面坐着聊天。过去,我也喜欢写点古诗什么的,就是不爱读小说。朋友中,也没有舞文弄墨的,干的都是实打实的工作。

“想知道什么,问吧。”我还是有些紧张,连抽烟都镇不住,总怕说话不得体,丢了面子。好在,记者也随和,不咬文嚼字的。

“就想见一见,随便说说。听小扈说了些,她嘴里总要带出你。”

“不瞒你说,我对自己,到现在还不可思议。有时也想,我要是不找她那样的多好。只要她提出离,我保证离了。”

“那也是说说的。”记者笑笑。

“当然,没理由离。从打结婚,她挺辛苦的,上班、家务、看孩子。去年,我们和家里分开吃了,我是不做饭的,等到多晚,都是她动手。每天收拾完,就是小九点了。你说不上她有什么不好。”

“倒能说上不少好来。听说,她在清洁队搞工会工作,每年文明礼貌月,帮着不少孤老头拆洗被子,缝做棉衣。工会组织献血,报名的人少,她自己献了两次。上半年,局里文化考试,她考了78分。”记者翻着小本,替她一一报功。

“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我也承认,在单位里,她比我积极。调到酿造厂,那个厂长不是玩艺儿,顶了几次,我也泄气了。这不,厂长刚被公安局抓了,起诉是贪污强奸罪,才调来新厂长。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还是觉得生活缺了什么。有时候,一个人在家烦闷,就去小馆坐坐,喝一升啤酒,要一盘饺子,听那些也是来吃饭的吹牛。有一回在东四餐厅,同桌的是两个女的,她们挺大方,和我拉呱起来,其中一个是在区文化馆工作的,快三十了,还没成家,她会画画写诗。和她们说起来,挺那么快活。分手,在区文化馆的那个,告诉了我电话。我存心不往心里记,说不上为什么。我想,我不会给她打电话的,我只是一个锅炉工。再说,有必要打电话吗?哎,没想到,有一天门房老太太来叫电话,我一听,就是她。她说她,要出差去了,顺便去黄山写生。还说,等回来有空再聊聊。接到这样的电话,心里莫名其妙的高兴,也莫名其妙的烦恼。回到家,坐到饭桌上,看她累得只闷头吃饭,我会马上想到那天在餐厅桌上,和那两位津津乐道的谈话,还会想到打到厂里的那只电话。甚至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我找一个象那个给我打电话的……”

记者善意地笑了。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

“挺对的,挺真实的。”记者说。

“你可别往文章里写,小扈知道了,非和你干架不可。”

“正因为写出来了,她才会不在乎。她没正经念过书,现在考初中文化,她能得78分,就很不错了。以后,你再帮帮她,让挤时间,多读读书报杂志,你们之间就会有新的话题了。”记者送我们一本他写的书,还正规地签了名、题了字。“我把她的名字写在前面,你不计较吧?因为我是先认识她,才认识你。”

是啊,前不久有一位作家来找过我,也是要我谈谈她。谈就谈吧。反正,我能谈的她,就那么回事儿。我们的生活也是最普通的。刚攒了点钱,她说买电视,我说买冰箱。最后还是听她的,托人买了个牡丹牌十八时的。她挣钱比我多,听她的也应该。所以,我对记者说,是她引人注目,把她名字放前头,理所当然。尽管,我是她丈夫。

真的,我说的都是实话,信不信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