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祷

1987-09-25 10:20虞和芳
啄木鸟 1987年1期

〔联邦德国〕虞和芳

“坤,再多喝一点牛奶,流质的食物比较容易消化。”她耐心的向他解释,音调中带着恳求。

“你不要啰嗦,要喝我自己会喝!”他不耐烦的说着,眼神中蕴藏着一些忿恨及不满。

她不敢再多说话,她对他有些莫名的畏惧。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这畏惧是渊源于爱。她怕他会不开心,她怕他会发脾气,每句话她都特别小心翼翼地说,深怕引起他的不快及不满。然而说也奇怪,她越怕他,他似乎脾气也愈大。她知道也许他被惯坏了,也许她太姑息他了,但她除了让他外,没有别的更好办法。她不能跟一个病人膏肓的人再计较什么。她摇摇头解嘲着: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都是这场病害苦了他。”

虽然这样,他这两句冰冷厌烦的话,却仍使她难受许久。她有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感叹。

“我还能怪他什么,跟他计较些什么呢!他已是一脚踏人坟墓里的人了。”她想着,于是她原谅了他的出言不逊以及那种不该有的态度。

他们结婚有三十年了。就跟大多数婚后的夫妻一样,儿女接二连三的降生。年轻轻地,夫妻俩就疲于奔命,忙着生活,忙着养儿育女,一晃三十年的婚姻生活,除了两鬓斑白,五个儿女外,其他,什么也没留下。

他们跟大多数的人一样,数十年如一日的维持着夫妇关系,虽然在这段婚姻中,偶尔有些小波小浪,但总是有惊无险。他们彼此互相依靠着,也信赖着,似乎已如影随形一般,彼此都已习惯于对方的生活思想。有次他提了个箱子出差,刚踏出门槛不久,她从屋子里匆匆跑出对着他大喊:

“那个什么在那个什么里面。”

虽然这句话等于什么也没说。她一急起来,什么也说不上,不过几十年相处下来,他早已体会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带笑地回答:

“知道了。”

就这样,他们息息的相关着,深深的相爱着。这份爱心,并不象情侣们那样的轰轰烈烈,不过却跟水一般,淡淡地,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平淡无波,而却有其内在的持久性及不可缺性。

他的脾气相当的大,不苟言笑,凡是认得他的人,对他都敬畏几句,只要他的脸色一板,手下的人就噤若寒蝉。他只对一个人从来不曾发过脾气,动过怒,那就是琰——他的发妻。直到两年前,他得了病后,情势才急转直下。

他是由衷的喜欢她,并且尊重她。他们一起进的大学,一起创的事业。他们之间除了夫妻成份外,还有一般夫妻间不易发生的纯粹友情。

他尊敬她并不是表面的一种敷衍,而是出自内心深处的一种真情。他喜欢她的声音,欣赏她的容态。在她身边,他有一种安全及舒适感。他常想,不只是女人需要一份安全感,男子跟女子一样的需要这份宁静的安全感。

他们建的家,慢慢地进入小康。客厅里也铺上一层软绵绵的浅蓝色地毡。有次他看到老二康在客厅啃西瓜,不小心果汁滴到地毡上。他虽然平素从不干涉这些小事,但眼见着蓝绒绒的地毡上染上几滴红汁,不禁大为光火,立即下了一道命令:

“以后谁都不准在客厅里吃东西,包括我在内。”

康一向有种年轻人反抗老子的习惯,心虽不服,但却结结巴巴地答不上腔。忽然他想起,何不拿母亲作挡箭牌,他深知父亲最尊敬母亲的了,于是他说:

“那妈妈呢?”

坤却毫不犹疑地说:

“妈妈例外。”

又有次琰参加同事的庆生会,不在家。坤难得有机会跟孩子们闲聊,他对长大了的儿女说:

“别看我表面上这么凶,我是世界上最好心肠的人了。”

大女儿听了,不服气反问着:

“那妈妈呢?”

坤马上改口:

“妈妈是天下第一大好人,爸爸第二。”

坤就是这样尊重着琰,不管是在她面前或在她背后。他们算是难得一对举案齐眉的好夫妻。彼此互相信赖,很少起争执,尤其在儿女面前,从来不曾发生过争吵。这种琴瑟相和的情况,除了一次坤的小小外遇涟漪外,一直持续了三十年。直到坤病倒后,他们之间的和谐,才失去了均衡。

这是两年前的事。坤有一阵子胃不大舒服,他跟别人一样,只买点成药吃吃,暂时止痛,暂时收到功效,就不以为意。几个月后,病情转剧,每食必吐,成药也发生不了作用。这才在琰半逼半推下去就医。医生断定是胃癌,立即住院,准备接受开刀。

在坤手术前,他试着安慰着琰:

“别着急,事情很快就会有了分晓。若是癌细胞已窜到了全身,医生不能细心割除,那么很快,我就会被推出手术间。若迟迟没推出手术间的话,就说明了,可能我还有些希望。”

琰无言以对。此时她内心的焦急不是任何言语能表达的。她眼中含着泪,默默地目送着坤被推进长长的走道。她感到这条长廊的无尽无情。它象是一条幽径,一条生与死的分路。坤也许能从这条幽径上折回,也许他将一去不返。

每当手术间的门一开,她象触电似的会猛然从她的座位上跳起来。她怕门开处,推出来的是坤。这样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慢慢地,她挨过去了。她心急如焚,她希望坤能多待在手术间,这样对她来说,就象征着坤生还的机会愈大。然而这种等待,真是度秒如年。她如坐针毡似的足足等了五个钟头。当医生走出手术间,向她走来时,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的整个希望都系于医生的一句话。

“手术经过顺利,但癌细胞可能已蔓延到别的地方,不过拖一两年大概没问题。”

琰的头在旋转。天啊!一两年,只有一两年!她象是受了当头一棒,头昏目眩,但她还是咬紧牙关,心里在想:

“我得坚强起来,我要帮助他度过这道难关。一两年只是医生的猜测,只要他心情愉快,也许奇迹会出现,也许他能战胜病魔!”

坤虽然起死回生,手术进行顺利,不过,正如医生所说,发现过迟,癌细胞已在向外蔓延。坤受着病魔不断的纠缠,体重直线下降,由八十多公斤,眼见着减到七十、六十、五十,却仍是往下掉,直到四十,然后减到三十五,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只剩下深陷的双颊和一身的皮包骨。

坤与琰之间,由于坤的这场病,蒙上了一层深灰暗影,琰每每抑住内心悲伤,试着劝坤放宽心怀,告诉他病情总会有转好的一天。但事实证明只是每况愈下。坤受着病魔折磨,心象火烤的一般,他受不了这种疾病的煎熬,他找不到一点发泄的对象——除了琰外。他先对琰不耐烦,语调没有先前的柔和,继而一不称心,就会对琰责备起来,后来更是变本加厉,一两句话不合,干脆就骂了出来。他对自己的疾病无能为力,对自己的脾气也无能为力。他的心烦躁着,肉体痛苦着,身心交战着、挣扎着,他不能控制自己。

琰听在耳里,受在心里,自是万分难过。她试着去了解坤的心境,坤的处境,对于坤的每个不耐烦动作,她都忍耐。她设法要坤想点开心的事,不要总是往病痛方向想。

“我何尝不愿高兴,”坤莫可奈何的回答,“只是我开心不起来。”

“想想你得意的事情。”琰设法逗他回忆三四十年前叱咤风云的事。

“有什么事值得得意?”坤干干地,毫无表情的说。

“你不是说过,你们几个兄弟,在一块洗澡,澡盆里的水越洗越多,越洗越黄吗?”

“还有,”琰接下去说,“你二弟老爱臭美他的蓝墨水,却小气不肯借给你用。你一气,趁他不备时,在墨水里撒了点尿。后来他打开墨水正在吹嘘之际,却突然皱了皱眉头说:这墨水样样都好,只是摆久了有尿味。”

坤嘴角稍微绽开了点笑意的说:

“小时候顽皮,就是爱恶作剧。”

“还记得你乒乓球赛,代表全校拿了第一。”

坤似乎回到了当年代表全校参加决赛时的情景,当时真是生龙活虎,气盖一世。

“你开了好几座工厂,那时财源就跟泛滥的水一样挡也挡不住。”琰继续的说着。

“唉!”坤叹了口气,“这都是以前的事了,别提了,好马不吃回头草。”

“你还记不记得八年抗战时,我们有次散步,听到远处传来:‘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的歌?”

“怎么不记得?”坤的思潮也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歌声迷人极了,随着微风飘送过来,好美,好凄凉,我们两人就顺着歌声的方向走去,原来是个小男孩在唱着那首歌。”

“不!”坤打断了琰的话,“是个小女孩在唱。”

“明明是个小男孩,穿长裤的。”琰一本正经的反驳。

“谁说的?我看的清清楚楚,是个小女孩穿短裙。”坤坚持着。

他们对这件事各持己见,已持续了三十多年。每人都觉得自己看得真切,看得对,这次的争论还是没有分晓,到底唱那首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坤的思绪又回到了他的青年时代,他暂时忘了自己肉体苦痛,他慢慢地进入梦乡。

“琰,给我点支烟,好吧!”坤睡醒了午觉,带着要求的眼光看琰。

琰犹豫了一会,内心似乎在交战着,她还是鼓足勇气地说:

“医生讲,你最好不要抽烟。”

“医生懂得个屁!”坤忽然火冒三丈,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他试着放低了声音说:

“这是我唯一的享受。”

琰为难着,还试着跟坤讲理:

“可是烟对你的身体有害无益。”

“住嘴!”坤又激动起来:“你这么的管我,不准我这,不准我那,让我心里不高兴,这才对我身体有害!”

琰不着声,思考了一下,咬着牙,还是给坤点燃了一根烟,送到他口上。

坤猛抽了一口说:

“以后你就少啰嗦,我要什么,给什么!”

琰眼中闪动着泪水,她感到非常的委屈。自从坤病后,她不辞辛苦,日以继夜的守候着他。她甚至辞去了工作,放弃了看电视的时刻,只一心一意的侍奉他,而得到的是什么?不是斥就是骂。她在他身边真是提心吊胆,深怕一不小心会触怒他。而他的脾气又是来的那么的大,为什么他不反省一下呢?有时她在心里这么的打着问号。唉!她想,算了,不能跟病人计较。坤的心情不好,总得处处原谅他。

有时她被他那种无理取闹的斥责惹得气极时,很想顶他一句:

“你不要以为我非在这里侍候你不可,我可以一走了之,落得清净。”

但话滑到嘴边,她又收了回去,她只有忍气吞声的接受他的一切不合理的对待。虽然没人强迫她留下来侍候他,但几十年来的夫妻生活使她义不容辞,也心甘情愿的留下来陪他,甚至无言地接受他不合理的斥责。

有时她被斥责得气极了,恨不得他早点死,免得双方长期被折磨下去。但她马上闪开了这种想法,多卑鄙啊!她想。坤得病也不是自愿的,那是没法子的事,干是她又咬紧牙关为坤张罗一切。

坤其实心里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明白,琰在关切他。他知道琰的每句话,每个举动都在为他好。但他禁不住心里的那份火气及厌倦。多少次,他告诉自己,这么的对待琰是不公平的。也多少次,他试着对琰表示好感,但他的心绪会突然被一点芝麻大的小事惹得烦躁不安而失去控制自己情绪的力量。

他一方面想清静,另一方面又怕寂寞。他这么的躺在床上也快两年了。每天看着日出,又送着日落,生活呆板无味。所接触的,除了少数的访客外,只有医生和琰。医生来了,没好受的,不是给他打针,就是要他吃药,不叫医生来也不行。他生命的持续大半只靠医生每天给他打葡萄糖。

他因为怕寂寞,就希望琰能日以继夜的陪他。而琰陪在他面前,他又会嫌烦。他怕看见琰焦的苍老的脸孔。这是不公平的,坤在心里想,我已经渐渐地在凋萎了,我病得不能动弹了,就跟在监牢里一样,我被困得透不过气来……为什么不能让我接触有生命活力的东西!?为什么我老是得看着同一张已失去青春弹力的面孔?

其实琰对他还是有着深深的吸引力,没有琰在身边的日子,他分秒难挨,只是每天只有琰在身边,他又感到单调无味,他又不胜其烦。他生活不但在肉体的苦痛中,也生活在精神的挣扎中。他希望他能接触到一点少女的温馨,一点青春的活力,而这点希望,这点心里的隐密,他能对谁说?他感到窒息般的难熬。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受这种折磨!”

有次,他受不了这种精神肉体的双重负担,把插在肘上的针头拔掉。

“为什么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去!”他带着忿恨的眼光,咬着嘴唇对琰发泄。

琰在一旁,被坤突然来的举动,吓得脸色苍白,她强抑住眼边的泪水,劝慰着坤。

“快别孩子气了,再忍些时候,等日本的医院回信到来,我们一块去就医,那里有最新的治癌方法,你一定会好转开来。”

坤慢慢地静下来了。虽然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虽然有时他恨不得一死了之,但另一方面,因他的生命已在慢慢地往死亡边缘迈进,他有时反而会更珍惜着这点生的时刻,他仍不放弃一点对生的期望。他想起一位朋友在中风苏醒后说的话:

“应该庆幸我们还能感到苦痛,至少这样证明我们还活着。”

有时他当然会权衡,这样象残废似的活着有什么意义?但到底死不如生,有感觉和没感觉还是有一段大距离。他又忍着对各方面的不满,忍着肉体的苦痛,继续跟疾病挣扎,跟死亡争,他不愿放弃最后一线希望。

当坤闭目养神,心情静下来的时候,他的思绪有时会偷偷地溜到珊的身上,珊是他从前的女秘书。个子高高地,瘦瘦地,相当文静。他说不出她有什么漂亮可言。只是她的一举一动,是那么的温文带着魅力。她第一次来报考时,他就选了她,虽然别的小姐比她打扮得艳丽,比她长得标致,她的那种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但又伶俐灵活的个性吸引了坤。

坤是相当能自制的人。先一年两年,他保持着自己的身份,从没做过非份之想。只是每次珊递给他公司信件时,他忍不住会多看两眼她纤细柔和的手指。当她转身回房时,他默默地欣赏着她长长的头发,以及她高雅的步姿。

珊是东海大学化工系毕业,坤当时是招考一位助手的。她得具备理工方面的知识,同时也得要有整理文书方面的才干。他挑选了珊,一则因她的风度吸引了坤,再则她的资历比别的应征者要稍好一些。

珊非常仰慕坤的学识及才能。她心里暗暗地恋着他,但却不敢有什么表示。她知道,他是有妇之夫。然而情感是非常奥妙的东西,它不是理智可以解释的。她禁不住有时会脉脉含情的对着坤,也禁不住对他默默地思念。她只是象所有含蓄的女子一样,将这份情感深锁在自己心底。

坤并不是柳下惠,跟珊每日接触,也就免不了日久生情,几次出差,他带了珊一块去,两人更有机会相处,开开会,逛逛电影院,最后免不了双出双进的上旅馆。

在坤和珊两人的心里,都隐藏着无比的矛盾——道德与情感的挣扎。然而在美与爱的一刹那间,道德观念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坤的花边新闻,当然不胫而走,慢慢地传到琰的耳朵里,这对琰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她万万没想到坤会欺骗她。她想:

“我从没有红杏出墙的念头,为什么男人就守不住!”

同时琰也因此突然感到自己的衰老。她知道坤不是沾花惹草之类,然而珊比她年轻,坤受不了珊的青春诱惑。

“年轻就是本钱,”她伤心的想:“我怎能跟珊比。”

琰是能顾得大体的人。她知道哭哭闹闹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虽然她伤心已极,她却是不动声色,她能怎么样?离婚?笑话。她想:都快半百的人了,还搞什么年轻人的玩意来离婚。

还能怎么样?跟他同归于尽?这只是气上心头的想法,怎能去做。就这样让他们悠哉游哉,自己不闻不问?我哪能这么想得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又想,不!我不能,她内心在交战着。

“那么以眼泪来赢得他的同情?”

她想,不!坤不是那种人,他不会因我的大哭大闹而动心的。何况这成了什么体统,这么的耍赖,我这辈子还不曾有过呢!她焦虑的思考着,仍是一筹莫展。

有次她打电话到厂里找坤。她平常很少打电话找坤,她怕扰了他的工作。而总机却回说,坤请假没来上班。琰立刻想到是怎么回事了!坤一定跟珊又双双对对出外度假去了。琰的心如刀割一般。她一天精神恍惚,什么也做不下。

当天下午,坤照常跟上班的日子一样,准时回家。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琰心情沉甸甸地,坤自然觉察了出来。

“琰,你不舒服?”坤关切地问。

“没什么!”她答。

“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坤忍不住问。

“嗯——”琰犹豫着说:“也许我对你来说,太老了一点。”

坤内心一震,他马上明白了琰的言下之意。他突然感到喉咙里象是堵了一块东西,他想哭,他想抱着琰痛哭一顿。他知道,他太对不起琰,他这么做,太折磨琰。他仍是深深地爱着琰。他从没舍弃琰的念头。只是,只是到了中年的男子,心理生理上有些异常——他还想捉住一些青春的尾巴,他难以抗拒外来的诱惑。天呀!有时他会深深地自责着,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欺骗两个我所爱的女子。多少次,他想从这泥沼中拔出来。但是,在珊的面前,他又是那么的无能为力。慢慢地,他开始有些麻痹,他不愿再多想这些问题,只希望这种相安无事的情况能继续维持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而现在他得赤裸裸地面对着这个问题。他看看琰,内心起了莫名的歉疚,但他又不愿针对问题的谈,这会使他太尴尬。他叹了口气,试着安慰着琰: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呢!快别瞎想了,要是你老的话,我比你更老了——我永远比你大两岁。”

“男女究竟不同。”琰也跟着叹了口气,随即递给坤一张照片,坤一看竟是珊的,他的心忐忑地跳着。

“这是从哪来的?”坤一慌,‘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有人在你抽屉里发现,特地交给我的。”

坤的心七上八下,谁竟会那么缺德,做出这种告密勾当?不过他无暇顾到这点,紧要的是如何向琰解释。

“你想,我整天跟李珊珊见面,又何必摆她的一张照片在抽屉里?一定有人故意跟我捉狭。”

坤情急生智,找出了这个借口。说出后,觉得很得意。

琰早已看透坤想抵赖的心。本来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这又不是活证据,她也无心去捉奸,她只是希望坤能回心转意。坤既然装着跟珊之间没有任何瓜葛,这说明了他还是有几分珍惜着琰,他不愿意把事情弄僵,他避免着跟琰翻脸。

琰说:“我想也是的,虽然你和珊的事,已满城风雨,许多人大惊小怪地来向我告状,我总是不大相信。坤,可是这种消息不管真相如何,听在耳里,是相当的不好受,每次我都设法向来人解释着:坤打算把李小姐介绍给我们老二,不要大惊小怪,才把来人打发走。”

坤松了口气。他搞不大清楚是琰真的这么信任他,还是琰早已透看了他,只给他留面子,才这么轻描淡写的说。不论如何,这句话,使他大大的松了口。他说:

“有女秘书在旁,总难免会蜚短流长的。”

琰心里想:

“哪里会无风起浪?”她又想起坤偷溜班的事,她想问个一清二楚,但话到口边又憋住了,她想:

“能问出个所以然吗?这样问下去,除了逼他说谎,逼他阴奉阳违外,还能有么作用。”

这是琰不同于其他女子处,她能识得大体,不会大吵大闹。于是,她温文的说:

“我能谅解你。”

那天晚上,坤一夜未眠,琰带着苦痛挣扎的眼神一直萦绕着他。他知道,跟珊的事,再拖下去不是办法。虽然他对珊依依不舍,但是他也知道,他更需要琰。三十年的相处,使他与琰几乎连成一体,他不能失去琰。他不能这样精神虐待着琰。他想起了“糟糠之妻不下堂”的话,他深深地自责着自己,他决定慧剑斩情丝。

琰也彻夜失眠。将近清晨,坤见琰仍是辗转反侧,他过去吻着她,对她轻轻地说:

“琰,别多想了,我明天把李珊珊调到别的部门,这样一切的流言都会烟消云散的。”

第二天坤上班时,神色有些不对。珊看在眼里,心里猜中了几分。她对坤有些凄凉地笑着问:

“你今天好象心事重重。”

“没这回事。”坤装着若无其事的说。

“是不是因为我们的事使你左右为难?”珊不放松的问。

“别瞎猜。”坤边整理信件边说。

“那你告诉我什么事嘛!”珊带着撒娇似的,对着坤。

坤半晌不语,似乎在沉思。

“你有什么事我看得出来。”珊微嘟着嘴,更进一步的试探着坤。

“你这么厉害!”坤抬头看珊,带着一点的苦笑。

“要不然可白当了你几年秘书。”珊俏皮的说。

“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坤顿了一顿,拍拍珊的肩:

“不过我们谈谈也好。在办公室里人多口杂,不如我们下午去倩倩咖啡厅好好谈谈。”

“好,几点?”珊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两点。”

“好!”珊有些带涩的回答。她有着一份不祥的预感,她意识到将会有什么事发生。

他们如约地在咖啡馆面对面坐着。珊搅动着冰咖啡,虽然表面上他们都若无其事的笑着,但两人都心事满腹。坤在考虑着该怎么跟珊开口,珊在狐疑着等待着坤的动静。

“你不是说,我们要好好谈谈?”珊耐不住打破沉寂的问。

坤从紊乱的思潮中拉回现实,他怜惜的看着珊,深沉的问:

“你想不想出国?”

“我?”珊对这突来的问题,不知该怎么回答。在她毕业前后倒是很心动,颇有出国的念头,就跟大多数她的同学一样。不过她找到了工作,恋上了坤之后,就很少再往这方面想。

“我想送你出国一两年。”坤见珊没有回答,补充着。

“这个……”珊仍不知所答,她有些踟蹰:“怎么你会突然想起送我出国?”

“刚好厂里准备送人出国考察。”

“只有我一个人去?”珊思索着这个问题。

“公司里只给一个名额。”

珊慢慢地冷静下来,她端详着坤的表情。珊是极聪明敏感的,她一时的兴奋劲过后,她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心头一凉。她忍不住带着气愤的问坤:

“这是你的调虎离山计划?”

坤被她说中几分,不觉有些心亏。他的心绪非常复杂,他不希望珊离开他,但他又觉得这样对不起琰。两边拖着,也对不起珊。珊还年轻,不该这样断送自己的前途。坤抬起头,带着歉疚的眼光说:

“不要这样子说,你能有机会到国外看看总是好事,不要放弃这个机会。”

虽然坤的语气极为和缓诚恳,但珊听在耳里,有种难言的委屈——她有种被遗弃的感觉,对着冰咖啡散出的凉气发愣。她不知自己该怎么面对着将要发生的事实——坤嫌她多余了。是的,总有这么一天,坤会嫌她多余的。她到底不属于坤的世界,坤并没有完全接受她。她对自己说,为什么我要那么傻,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呢?在这一刹那间,她甚至感到自己的生命都是多余的。她咬了一下嘴唇,对坤喃喃的说:

“我们的开始就是错的,所以也就一错再错了。”

坤见珊自怨自艾,不觉痛在心里,他急忙地劝着珊:

“你什么也没做错,快别自怨自艾。珊,你还年轻,你该属于年轻人的世界,也许在国外,你能找到一位合适的对象……”

“不要说了!”珊几乎带着哭泣的阻止着坤:“我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坤知道珊的专情,他轻轻的擦摩着珊的手:

“不要闹意气,珊,我们该面对现实,替你的前途想想。你该换个环境,重新安排你的一生。”

“如果这样对你好的话……”

“唉!对我……”坤为难着:“珊,不要想到我,你该为自己的前途安排。”

“你一点也不珍惜着我。”珊忽然带着泪说。

“你怎么可以这么讲。”坤阻止她:“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只是不能那么自私的占有你。我们这样拖下去,对你没一点好处,只耽搁了你的青春。”

珊只顾摇着头,泪水一滴滴的往下流。她感到好受委屈。她爱着坤,却不能光明正大的爱着他,而得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她知道,她不该插足在坤与琰之间,可是,她禁不住爱上坤。她仰慕他的学识,他的才干,她……她就是说不清的死心塌地爱上他,她甚而甘心为他牺牲一切。

从开头起,她就意识到这场悲剧的发生。她没法完全得到坤,她只能得到他的片片段段,她并没有要去破坏坤的家庭的意念,她只是纯然的爱着坤。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她会这么的爱上坤,坤对她而言,象父亲,也象情人。她只感到坤的吸引力,她没法控制自己地爱上了他。

虽然珊不能明目张胆的跟坤双出双进。但是,一星期七天里有六天,她可以白天毫无阻碍的看到坤。她在想,琰呢?琰的地位未尝比她好。琰虽然每天跟坤同床,但是琰跟坤多半只在睡眠中共度过去。

“睡着的时候,坤可以梦到我,我可以梦到他,同床还是异梦的,那么我还比琰强。”珊有时会挺天真的这么想。她在情场方面没有经验,大学四年,无风无浪,也没什么罗曼蒂克可言,在认得坤后,她才体会了爱的力量。

就凭着这种阿Q心理,珊安慰着自己,她的日子也就不显得太寂寞。就这样,珊生活着,她不去想未来。

“我能想些什么呢?”她有时会自我反问。

“结婚生子?跟谁?跟坤!不可能。再找别的男朋友?那个男人不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把我当作没有品德的女性看待,何况,他们都比不上坤。”

每当珊想到这里,心上就象堵了一块石头。虽然她小心谨慎的防着别人拆穿她对坤的恋情,但是,他们的来往却还是不胫而走,弄得流言四飞。

珊不是不珍惜自己的名誉和节操,她只是深深地爱着坤。她爱他,为他牺牲一切,这是神圣的,是纯洁的,可是,谁能理解?女同事,带着嫉羡的眼光,说她风流,不要脸。男同事们也常比手划脚在她背后品论是非。她不是不知道这些,她恨不得能离开这种是非之地,只是她深深地爱着坤,她若离开公司,就见不到坤,于是她又委曲求全的留下来。

坤当然明白她的处境,对她只有更加照顾与扶持。象父亲,象情人一样,这更使珊对他感激与敬爱。

“我了解坤,坤了解我,这就够了,我还企求些什么别的呢?”她常常这么想,于是把别人的闲言闲语抛诸脑后。

珊跟坤一样,只生活在目前的每个分秒中。她不能多想,不能多想未来。将来会怎么发展?她不敢多想,她既不打算移情别恋。又不能下定决心,毅然的离开坤。那么只有维持现状,得过且过。

而现在坤竟有意将她的这点痴情打断。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她伤心极了,几年来的委屈,都化成一滴滴的泪水往下掉。

“珊,别难受了!”坤过来劝她:

“别把前途看得太黯淡,我没有要赶走你的意思。”坤的心软下来了,他没法再强要求珊去美国。他继续说:“你不想去就算了。不过,我觉得无论如何,有这个机会,你可以出外看个一两年,待不下的话,随时欢迎你回来。”

珊拭去了泪水。她感到好受了些,到底坤还是珍惜着她,并不是那么绝情的将她一脚踢开。她也知道,坤不是那种人。于是,她默默地接受了坤的建议。

珊到了美国,起初拜访一些朋友亲戚,倒也还悠哉游哉地,不觉得寂寞。日子久了,她开始厌烦着大都市的生活,感到彻底的失落,不知自己是在追求些什么。在纽约大都市里,她迷失了自己。她看到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梭,但却感到无比的寂寞。她不能了解别人的嘻笑怒骂有些什么意义?她比来美国前更茫然,更孤寂。

她想着坤曾劝过她的话,到美后,说不定能找到一个对象?她苦笑着。在纽约不知生活着多少独身的中国女子。她们有些学成了,有些毕业了,但是她们就没有找到一个根,一个家的根。

“我又能找到些什么呢?”

她自问着,没法解答。美国佬的玩世不恭,她看不惯。中国人,年轻的一代,忙着学业,没有闲暇时间交友。年老的一代,没结婚的,多半都有点神经质,都有些单身汉的怪癖,珊不愿以身相许。结了婚的人,她不敢再跟他们接触,她苦笑着想:

“我怎能再蹈覆辙,再去找一个有妇之夫!”

在她孤寂的时刻,她的思绪就又翻回到坤的身旁,坤虽然是有妇之夫,但他并不象别人那么轻浮,是她先恋上坤的,是她有意无意的吸引上坤的,这跟别的婚后男子想打游击不能同日而语。珊独身在异国,更盼望着坤的关怀,坤的爱情。她开始想着回去,回到台湾。虽然,许多喝过洋水的人,不愿再回到台湾,但是她却归心似箭,她渴望着能再看到坤。虽然坤并不完全属于她,虽然她回去会被许多人唾弃。但是她思念着坤,渴望着坤。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她想。

她受不了美国新世界的熙熙攘攘,犬马声色,它们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难道我回去就有了意义?”

她问自己,她很难找出答案。但她知道,美国不是属于她的世界。

“那么什么地方是属于我的呢?”

她找不到答案。她只一心一意想回去,回到她土生土长的地方,回到坤的身旁。

八个月后,她又回到坤的公司,回到了坤的身旁。

坤没法拒绝她,他仍是那么深深地喜爱着珊,同时他的责任感也极强。他知道,既然珊不顾一切的委身于他,他没法那么绝情的跟她一刀两断,他做不到这一点。情感不象机器,说停就停,说关就关,它有时是欲罢不能,藕断丝连。

珊不知她的决定是不是对的。这跟对错无关,但她无法从感情的深渊里拔出来,她记起了她读过的一个故事:

“有个士兵,准备回家度假,他背着一个小提琴,往回家的路上走。半途中出现了一个魔鬼,他以一本致富的书跟那士兵交换了小提琴,同时魔鬼约请士兵教他弹奏小提琴三天,他教士兵书中的致富捷径。就这样,士兵在魔鬼那待了三天。等到他出来后,才发觉不是三天,而是三年。魔鬼许下了咒,他不准回到自己家乡,否则他将永远沦于魔鬼之手。他开始浪迹天涯,他照着书上的秘法去做,果然钱财络绎不绝而来。但财富不能使他满足,他只想回到自己的家乡。他左思右想,思家之切,使他铤而走险,他放弃财产,不顾魔鬼的咒语,他还是毅然的往着家乡走。他过了通人家乡的栏杆,这时,忽然整个家乡,逐渐的在他眼前消失。他不能忘怀过去,他的思乡病使他再度堕入魔鬼的掌握之下。”

珊在想:她的此次返国,返回坤的身旁,是否也是一种堕落,一种无法自拔的堕落?她不能多想。

珊在离坤不远处租了一间小房栖身,这样,她感到一种心灵上的温暖。坤不便反对什么,他也没有向琰解释什么,许多事情是没法向最亲密的人解说的。他让这份秘密沉淀在他心里,也噬吞着他的心灵。有什么办法?他想:既然起了个头,只有将就下去,能拖且拖。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法来解决他与琰、他与珊之间的复杂关系。他爱着琰,他没有理由将老伴一脚踢开,他也根本没有过这种摒弃琰的念头。他跟她生活了三十年,两人间的情感已不是任何第三者所能破坏得来。他也没法摒珊于不顾,他珍惜着珊的纯情,世上难得有这种痴情的女子,肯为爱情牺牲一切。珊的傻,珊的痴,使他感动,使他没法狠下心来忘恩负义的将她撵开,那么只有这么的拖下去。

坤拥有了两位女子,而他同时也拥有了不少情爱带来的苦痛。他谁也不能怪,只能怪自己起初的处事不慎及多情。他叹息着:

“唉!真是自作自受。”

坤病倒后,珊的焦急担心与痛苦,并不亚于琰。珊的处境比琰更为难,她不能跟琰一样堂而皇之的进出医院,她感到名不正、言不顺的可怜。她常常在医院徘徊良久,等到琰走出坤的病室后,她才敢悄悄地溜进去看坤。她并不是怕琰,而是她怕两人碰面时的窘劲。即使琰不在屋内,她每次待在坤的身旁,心还是怦怦地跳着。她怕琰会忽然又转回病室,跟她撞个正面,那么彼此有多么尴尬。

每次她看见坤时,珊都好想哭,但她都抑制住快冲出来的泪水。她不能向坤诉什么苦,她看见坤逐渐消瘦的面颊,心里有说不出的悲痛。她感到自己生命也慢慢地随着坤在凋谢,她甚而想,坤的得病,也可能是渊源于她——她插足在坤与琰之间,使坤苦心焦虑、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坤见到她时,也是百感交集,但却无从开口解说,他常握住珊的手,默默地看着她,然后吐出一句:

“为难你了,你好受委曲。”

珊总是将手捂住坤的口,故意强装笑容的说:

“我不是好好的吗?委曲什么!”

然后她会温柔地抚摩着坤的头问他:

“你感到舒服一点?”

坤会点点头。虽然他是每况愈下,不过呻吟与抱怨是无济于事的。他在珊的面前总是强撑着,表示他很好,不让珊难受。

后来坤回到家里静养,珊不方便进进出出的去看坤,她还是想方设法的拉一些年老的同事陪她一块去看坤,这样不显眼,不会令坤及琰难堪。她没有机会跟坤单独谈话,他们的相会都是很客气,很机械性,就跟他们从前上班时,在别人面前彼此客气的:“刘先生”“李小姐”的称呼一样。她只能在别人面前装着陌生的问:

“刘先生,您好点没有?”

坤会很深沉的回答:

“谢谢你!李小姐,我好些!”

在这些客气话后,隐藏着两个人极深的感情及关怀,他们都彼此抑制住不说什么,只在无言中交换着彼此深深的情怀。其实这种客套都是多余的,旁观的人看在眼里,自然观察得清切,连老二康不免问琰:

“妈,李小姐常出入我们家,你不吃醋?”

琰会苦笑着说:

“这么大年纪还吃什么醋,何况你父亲动都动不了,我还有什么醋好吃。”

“你不该让她这么的常出入我们家门的,”康抗议说:“以前他们间的流言蜚语,你又不是不晓得。”

琰会回答:

“不要责怪她什么,她比我更可怜,女人在男女方面都是吃亏和可怜的。只是可悲的是,女人们不能联合在一个阵线上,却常常会不经意的帮着男人伤害着另一个女人。”

虽然坤、琰和珊彼此都能了解彼此的感触,及心情,但没有一个人愿意打开僵局,让三方开诚布公的好好谈谈。而事实上,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也不是谈谈说说能解决了的。坤虽然拥有两位他所爱的女子,但是他的困扰却多于幸福,他甚至感到相当的不幸。

坤内心受着压制。他不能向琰表示他对珊的一份思念,以及他希望珊能多来看望他、陪伴他。他这种对珊的期望不住的压抑着,就自然而然对琰起了一份反感。可是每当他对琰发了一顿脾气后,他又深深地歉疚。这种内心的交战加上肉体的苦痛,使得坤脾气越来越坏,几乎成了一名暴君,当然首当其冲的就是琰。

当坤午夜梦回,安静下来时,他会深深地责备着自己,同时对琰起了无名的怜爱与内疚。

有时在他发了一顿脾气后,他会对琰格外的温柔,并试着自赎的对琰说:

“琰,苦了你,我对不起你。”

琰只深情的跟他讲:

“不要这么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琰在心里想:“是的,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一样的无能为力,三个都不算坏,都是知情明理的人,凑在一起,却每个人都关闭着自己,不能打开彼此间最后的一道隔阂。

坤从他复杂的思绪中又回到了现实。他略带歉疚的喊了一声琰。琰见他若有所思的脸神,问他:

“你想什么?”

“没什么!”

坤怎能对她说,他想着珊的事呢?

“琰!”坤又叫着她。琰坐得更靠近了他一点。

“你恨不恨我?”坤忽然这么的问她。他想到珊的事很对不起她,不过,这桩事,他却没法向她解释清楚,还是让它这样的不了了之。他又想起两年来因他的病,琰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心里更过意不去。

“哪里会呢!”琰安慰着他,又说了一句:

“我怎么会恨你呢!”

坤放心的闭上了眼,他的心渐渐地宁静下来。

琰看着坤慢慢地睡着了。她莫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她有种莫名的孤寂之感。她怜惜的望着坤消瘦枯瘪的面颊,她心里难受极了。她真恨自己的力量薄弱,不能在他的生死边缘上用力的捉住他一把,她感到人的懦弱无能。她对他只有无边的怜悯及爱莫能助的感慨,虽然在他们三十多年来的婚姻史上,曾有过一点沧桑史,诸如他曾移情别恋过,但这些她都早已原谅了他。她甚而因他的病而信仰了上帝。天晓得,她想,一向她是无神论者,她从不相信有任何的神存在,而坤的这场病使她体会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她开始希望有神。她希望在冥冥中有股力量能帮助她、支持她,她更期望有奇迹出现,坤能豁然而愈,但她从来不敢在坤面前提起上帝两个字。虽然坤病得那么的惨,他始终还是那么强着,不愿向任何人低头,也不愿向任何神低头,如果有任何神存在的话。这种执着劲是坤的可爱点,也是他难以理喻之处。

她曾在他病后试着灌输他宗教信仰,每次他都勃然大怒,骂她软弱,说她迷信。她并搞不清,上帝是什么,只是为了坤的病,她毫无条件的信了教。她信教的唯一希望,只是奇迹能出现,坤的病能突然治愈。

琰见他已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她轻轻地走人浴室,小心的关上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他进行着每日的晚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