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沅
座落在上海的美国独资五星级希尔顿酒店招聘服务员,几百名大学生、研究生争相报考,其八比一的录取率竟与报考研究生不相上下。这个消息首次见诸报端之后,立刻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后经几家报纸转载,各种议论更是沸沸扬扬。在新闻发源地上海,几天内众口争说:“大酒店”,公共汽车上、办公室里,处处可听见人们各抒己见,评论不休。的确,自建国以来,这样的新闻还是头一次,而且围绕这个新闻所发生的新闻,比这新闻本身更令人深思。
在我着手进行采访时,已经是阻力重重了。原因并不复杂,希尔顿方面对此事的看法与社会上的议论截然不同。酒店经理说:研究生来报考是我们的光荣(他未提大学生,也许认为大学生报考是理所当然)。负责人事工作的美国人说,本酒店是五星级,各方面条件都好,人们当然愿意来。不信你到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话语中充满了得意和自信。社会上则有一股强有力的议论,认为此事丢了中国人的脸,丧失了大学生、研究生的自尊。一位有一定级别的干部说:“国家花了这么多钱培养他们,现在竟为了自己多拿钱去给资本家当服务员,真可气。这说明我们培养大学生的方向有问题,应该好好教育他们。”在这种舆论的支持下,有人甚至要求公布报考名单,用心不言自明:让这些大学生、研究生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中,好让单位领导教育教育、整治整治他们。一些单位果然对报考的同志产生了种种看法和猜测,令这些报考者不寒而栗,好象他们的行为真的有损于“国格”。无怪他们向我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对他们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严加保密。
社会上的压力无疑不利于希尔顿方面的招聘,这自然引起了美方的反感。他们表示不欢迎记者,即便接受采访,也在谈及具体细节时宣布“无可奉告”。至于想了解高学历报考者的总体情况,更是不可能的事。对美方的这些保护措施,我认为可以理解。
“为了几个钱甘愿去给资本家当服务员。”这种说法带有一点政治帽子的味道;又由于高学历的报考者数量可观,这又包含有对知识分子的估价问题,因此须认真对待,先请看一位大学生向我披露的心里话。
“我不否认,首先吸引我的是工资高待遇好。每月150元工资,每顿饭一美元免费供应,一个月就是120元,再加上津贴、奖金、红包,可拿到300元,比现在高出两倍。我们这些穷知识分子不能不考虑。
“另外,担白地说,我不满意现在的工作环境。有人说我不知足,在有名气的单位做清闲的工作够惬意的了。而可气就可气在这清闲上,没有多少事可干,人又不能调走,我情愿快节奏高效率地干,工作之余又能自由自在地享受,多痛快。
“当然,当服务员就等于扔了我的专业,可我现在的工作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专业对口不也是徒有其表吗?
“我有这种自信,当服务员那只是暂时的,如果真让我干,不出半年,准能当上个小头头。
“如果去不成那也没办法,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嘛。但是我还会去报考。这几天,报上说可以辞职了,那就有希望。”
的确,高物质待遇是吸引人们报考的重要原因之一,但要说仅仅为了钱,那么现在的个体户挣得更多,为什么极少有大学生、研究生去当个体户呢?这位报考者后面的话无疑有一定的代表性。有人只看到了希尔顿酒店是资本家所办,却忽视了它是具有世界第一流管理水平的企业。希尔顿是美国一家久负盛名的大饭店,在世界上也首屈一指,很多国家都设有它的分店,这回是第一次在中国开了个窗口。这个窗口的意义,与其说是给国家赚外汇,不如说是引进了西方的管理。这位大学生向往在先进的管理下高效率地工作,并有信心在半年内成为具有现代管理素质的“小头头”,这无疑对某些单位的低效率和人才浪费是一种强刺激。 这种强刺激还是更多一些的好!
一位研究生报考者自有另一番打算。他说,在我们机关里,我是资历最浅、年龄最小的,要说出国,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轮到我。我不愿意在沉闷的空气中生活。我要是考上大酒店,只要好好干,出国考察、培训的机会一定很多。
有位已经发表过好几篇小说的女教师也在千方百计想办法到这家大酒店去工作。她悄悄地告诉我,她想去当公共关系小姐,接触各种人和事,那里可是写小说的好地方,比当个教师强多了。
虽然三个人就有三种想法,但也不乏共同之处。一个显而易见的共同点是,他们并不想真的当服务员,而是渴望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不愿无所事事,不满论资排辈,不满不利于自己喜爱的事业的环境,这才是问题的实质,也才是问题的严重性所在。大多数报考者显然是在作了痛苦的比较之后才作出了放弃专业的抉择,那些掌握着人才命运的人们还不该反躬自问吗?
一位理论工作者认为:大学生端盘子在国外屡见不鲜,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那里的文化水准比较高,一般的蓝领工人都是高中毕业。而我们上海呢,人才危机的突出表现正是26岁到35岁年龄段的人才严重不足,如不采取果断措施,将在几十年内出现技术人才的断裂带。,而这次放弃专业考酒店的正是这个断裂带的青年人。这种现象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思考。在起用这个年龄层的关键时候不起用,难免他们会产生失落感,以这种不正常的“跳槽”行动来发出他们的呼吁。
他们是在呐喊。看,若是在本单位,他们决不敢想半年能当上“小头头”,决不敢想无需论资排辈,只要好好干就有出国机会;而一旦报考了希尔顿酒店,个个信心陡增,跃跃欲试。这不就是对竞争、对择优汰劣的呼吁吗?“给我们凭本事竞争的机会!”这已经成了当今中青年知识分子的心声。
至于说到这些报考者们的物质考虑,也决非象有些人认为的那样龌龊。一个厂长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发展商品经济的今天更是如此。谁不想自己的生活更好些呢?而我们现在仍是一个人的饭三个人吃,工资不高效率也不高。我真弄不明白,象我们企业至少多出三分之一的人,而社会上又大叫招工难,人到底是多了还是少了?
一位当教师的母亲说:怎么能指责这些孩子呢?我觉得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大酒店的服务员工资是研究生的三倍,大学教授比不上卖茶叶蛋的,价值观念怎么能不倾斜呢?我们到底引导人们追求什么?
人们一定很关心事情的结果:究竟有多少大学生、研生真的当上了服务员?希尔顿酒店向我透露说:“几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除了个别人外,那些高学历报考者的单位一般都不肯放。”这真是一个喜剧性的收场,但却很有悲剧的味道:大学生、研究生的“自尊”挽回了,然而人才不但继续积压着,无所事事,论资排辈着,而且情形还可能更坏,不是有人要求公布他们的名单吗?人们选择职业的机会非但没有前进一步,反而在这场舆论的偏见面前有所倒退。这种情况正常吗?
招聘风波的乍起是由于“大学生”与“服务员”身分的鲜明对比而引发的,如果对比再鲜明一些,如果几百名高学历者果真当了“资本家的服务员”,那可能才真的能引起震动,使人才流动从反思阶段飞跃到实际行动阶段。然而,服务员当不成了,对比也就没有了,于是风波也停息了。一切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