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噩梦的启示
梦之一:世界末日到来的最后千分之一秒,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最后看到:头顶上升腾起一个比一百个太阳还要亮的光球,这就是原子弹;
梦之二:世界上所有的核弹头一起爆炸,可以使地球翻上十几翻,而足以毁灭地球的不过是两个象一半乒乓球一样大小的甲球和乙球;
梦之三:人类在创造和平、幸福、爱情,同时也在创造毁灭自己的热核武器;人类在证明自己的智慧和伟大,同时也在证明自己的残酷和悲哀……
——人类正在这样的梦里做着梦,一半是拥抱它,一半是告别它;
——人类正是在这样的梦里梦到了自己,一半是惬意,一半是悔意;
——人类不得不一遍又一遍重温这样一个梦,一半是为自己,另一半也是为自己。
梦说:我是梦。
人说:你不是梦。
于是,便有了下面的人和事,便有了下面的文字——
中国最大的排长
从东半球向西半球发射一枚战略远程导弹或洲际导弹,需要上千的人、上百个专业和难以数计的机器的配合协作,一个接一个,一环套一环,其间不能有丁点儿差错,这个庞大的程序被称之为“万人一杆枪”。在经历了缜密和漫长的程序之后,所有的程序都将输入一台象钢琴一样精美的操纵台,当操纵台上的逆数报数器从10、9、8而显示出0时,一个手指轻轻按下电键,导弹便飞离发射架,数秒钟后从肉眼中消失,而地球的震颤已从东半球过渡到西半球。这个按动电键的人—综合操作员,完成了发射导弹的最后一个程序,也就是扣动“枪机”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一个相当于排级的军官。
这个人,永远属于男性,他是中国最大的排长,无论从职责的意义和价值而言,无论就其权限和管辖的范围来说,他都是当之无愧的。这个位置,令所有的军人仰慕,能够有幸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在几百万中国军人中不过只有那么几十个,而在这几十个当中又有几个能有机会真的来一次“点火”?
我见到的第一个综合操作员是邢先过,他既有幸在众多的竞争对手中抢到了这个位置,更有幸真的来了一次“点火”。那是他刚刚从试验基地赶回,一枚定型远程导弹就是在他的拇指下起飞的。他看上去很年轻,光滑而有弹性的脸上跳跃着少年得志的微笑,骄傲的上挑的嘴角上流溢着成功的得意,那双不大不小略带稚气的眼睛,毫不谦虚地接受着人们投去的仰慕和嫉妒。我只是特别想握一握他的手,尤其想抓住他右手的拇指,就象当年去韶山非常虔诚地抚摸毛泽东少年时代曾经用过的农具一样,就象如今的球迷崇拜球星一样,一点儿也不可笑。遗憾的是,他戴着一副看上去薄得透明的白手套,这层白色的透明体,让人感到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立功、晋级、通令嘉奖、巡回演讲,似乎是弹指之间他便成了整个发射过程最辉煌的英雄。于是,我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服和嫉妒。不就是按了一下电键吗?谁还不会按一下呢?
三天之后,在一个宽大的教室里,这位综合操作员在向人们作现场表演。教室的四壁上挂满了各种电路图、气路图、油路图、液路图,他背朝图纸,手擎一根教杆,微闭双眼,从第一张图纸依次往下背诵,象背诵诗歌一样,而且说到哪教杆便指到哪;准确无误。大约90分钟后,他垂下教杆,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大句号,睁开眼,放射出一个充满自信的微笑,然后缓缓摘下他的白手套。这双手很美,粉色的、手指溜长,指甲也是精心修理过的。这双手能绣花,我想。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问起他为什么总戴着白手套,他笑笑,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一种职业习惯吧。”
这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和气度恢宏的职业,也是幸运儿和聪明者的职业,然而在当时,这个职业的享有者不过是军队中最低的军官。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也在这个职位上,他叫郭鲁,当兵十四年了,还没有亲自发射过导弹。论专业技术和操作能力,郭鲁不在邢先过之下,只是缺少机会,也许下一次该轮到他了或者轮到其他人头上,他们都在希望中等待,这等待也许是迢遥甚至是无期限的,抑或一生中不会出现这样的机会,但是他们必须坐在这个位置上,随时抬起右手,伸出拇指,象机器人一样无数次重复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模拟动作,似乎是在迎接什么,又似乎是在阻止什么。这就是地球上的一个支点吗?动一动试试吧,整个地球会为你而抖动、而倾斜、而丧失圆的特征……
剧毒燃料的诱惑
我一直不太明白:导弹是被什么推上天的?一到导弹部队,我恰恰就被分配到推进剂转注专业当了操作手。
我不明白副班长为什么要吓唬我,说这种燃料剧毒,转注时一不小心就会漏液,能渗入人体的汗毛孔,在皮下燃烧,看不见火苗,但能把人烧死,并说以前有位排长用身体去堵漏液,堵住了漏液他也倒下了,被烧得满地打滚,还没法救,惨不忍睹。最后,人们用一方篷布把他盖住,用土把他埋葬了。人们不忍把土盖在他的头部,都往他的腿上、脚上埋土。在场的连长说副班长:“你知道个屁!我亲眼看见的,是用推土机埋的。”站在一旁的老营长瞪着连长,骂道:“球!那时候你们在哪呢?谁要敢再提这事,我扇他的嘴!”
我没有去核实这个传说的真实程度,但由此产生的恐怖心理却笼罩着我。这种恐惧在平时是难以言状的,只有在接触真正的燃料时才意识到恐惧的存在。这种燃料常常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果香味和淡淡的鱼腥味,也常常使人忘却它的毒性而拼命地品尝它的香味,这些还远不是它的魅力所在,当组成推进剂的两种燃料接触时,会发出巨大的火光和推力。
世界上任何一枚火箭或是卫星上天,使用的都是这种推进剂。当它在未完成推动导弹上天之前,它首先威胁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主人,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带有嘲讽意味的并被人们自愿接受了的辩证关系和客观事实。我所在的那个排,前后有几位操作手因患一种莫名其妙的肝病或肺病进了医院,回忆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悲壮的英雄场面足以证明他们是燃料中毒。有的人只是接触过一两次燃料,身穿墨绿色呢子工作服,头戴防毒面具,定期的营养补给,尽管如此,液体燃料的侵袭还是悄然无声地、无孔不入地、防不胜防地向人们施展着它的威力。当这种威力被医学所证明时,医生便显得无能为力,最后,医院发给他们每人一份烫金的残废军人证书,也算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报答。
我的副班长柳平安在跟我开了那个玩笑之后,也跟自己开了个玩笑。他在医院里度过了既有希望又绝望的两年,也拿到一份烫金的大红残废军人证书。而这时,我已经成了军官,负责送他回乡。这一年,他满24岁。大凡类似这种送“残废人”回原籍的差事,都是挨骂受累又不讨好的。我有充分的准备。一进他家的院子,他的父母和亲戚朋友都拥了上来,高高兴兴象欢迎打了胜仗凯旋的士兵那样。新盖的堂屋的大门两侧各贴着一个大红双喜字,一个穿着并不时髦,但的确算得上漂亮的姑娘,在人群中那么不好意思地一闪。我断定,这便是柳平安的新媳妇,我早几年就见过她的照片,他俩曾是高中的同学,而且同桌。我被冷落到一隅,人们根本没有注意我,这使我有暇关注他人。这里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那种凄婉的叹息和压抑的气氛,甚至连客气的寒喧和安抚都没有,即或演戏,也难达到如此逼真的程度。晚上,我被请来喝喜酒,是喜酒不能不喝。来的人很多,听说我是柳平安的战友,便纷纷向我敬酒,我一直忙于招架,没顾上对新郎新娘说点什么。而实际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祝贺吗?这种婚姻似乎是很不理智的,至少在医学上是通不过的。难道不祝贺吗?这场面又着实令我激动,终生难忘。酒罢,在人们的热情敦促和簇拥下,新郎新娘前后相隔一米进入洞房。人们并没有按当地的风俗闹闹什么洞房,而是非常知趣地走了。人刚走,柳平安便出来了,独自进了一间小屋,熄灯睡了,也许根本没睡。从婚礼后的那一刻起,新郎开始单独食居,不跟任何人在一起生活,他用的碗筷、口杯和其他物件统统作了标记。农民也知道用最简单的方法预防传染病,至少柳平安自己担心传染病传播。正如此,他比别人更痛苦。这一切,并不意味着愚昧的包办婚姻,也并不证实爱情力量的伟大,更不说明这种仪式仅仅是对一个不幸者的怜爱和同情。老实憨厚的农民在决定这么做之前,一定拥有宏大的宽容和理解,也一定拥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甘愿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只是想告诉人们:我们有能力承受。
一年多后,我再次见到柳平安,他已经在县新华书店当了营业员,据说是县民政局破例照顾。令我震惊的是,他的妻子怀里正抱着一个健康活泼的婴儿。这条新的生命是怎么诞生的?分手的最后一刻,柳平安笑着对我说:“我能活几天算几天,别耽误了孩子上学。回去别忘了给部队说一声……”是用一句笑话来解释他的后代吗?或许根本不用解释,他们用自己的新生命来证实了他们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是的,人们最终能够征服剧毒的液体燃料,不是用骨肉组成的生命,而是用先进的科学,这是一条充满冒险精神又充满诱惑力的路,它那巨大的火光和无限的能量既然能推动导弹上天,那么也能照亮跋涉者脚下的土地……
没有见过导弹的导弹兵
这是一个很不公正的事实,但又无法改变,因此,我特别想为他们说几句。
我认识一个四川籍的士兵小闵,他一入伍就分配到工程团打坑道,当一条坑道或一个竖井刚刚竣工的时候,他们就随连队撤走了,去开掘另一条坑道、另一竖井。也就是说,他永远也见不到导弹。第四年,他觉得自己要复员了,没有见过导弹便成了一大遗憾,他不想带着这个遗憾脱下军装。他想尽一切办法,想重新走一趟他曾经用血汗浸泡过的坑道和竖井,去看一眼那里面的导弹。终于,,他找到了一条最能实现愿望的途径,说通了在发射连的几个同乡,于是,有一天,有一个时辰,在几道岗哨统统换上他的同乡的那个时辰,他穿上别人的卡克工作服,换上一双借来的白色网球鞋,昂首挺胸地也是担惊受怕地进了坑道的洞口,并由一个同乡作向导,以最快的速度站到了发射塔架下。只一闪,他也许还没有看清导弹,他的同乡便催促马上离开,因为时间稍长,这种冒险行为就很可能成为真正的冒险,那是要株连众人的。可是他不甘就此离去,于是解开裤扣,要在这发射井下留上一泡尿,可是他尿不出,太紧张、太害怕,并有轻微的、模模糊糊的猥亵感,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硬挤出几滴不干不净的排泄物。他感到一种至高无尚的满足,然后,象贼一样溜了出来。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在导弹的屁股底下撒了泡尿呢?他这样安慰自己,便不再委屈。这几滴不寻常的尿,虽然被值星官发现,但没有追查。“让他尿吧,在这座山还没有坑道和竖井的时候,第一个来这里撒尿的,一定是他们”值星官说。
据说这个发射井是一个工程团用了八年时间营造的。在离发射井不远的一个山凹里,有一片烈士的墓地,墓碑下面有营长、士兵,也有炊事员、卫生员,整整一个建制营的编制,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见到导弹……我理解小闵,他也许没有意识到,他是在代表一个工程团在那片神圣的、用高标号水泥和钢铁骨架组成的发射架下,留下了几滴碑文上没有的印迹。后来,小闵并没有复员,他当了军官,搞起了新闻工作,已经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坑道和亲临发射现场了,但谈起第一次看到导弹时的几滴尿,他仍极为严肃:“那是一个壮举,如果没有那一次,我可能早就脱军装了。”
我最后一次到工程团的施工现场,是去年春天。这是一个庞大的核导弹群工程,工地上竖着巨大的、醒目的字牌,上面写着:开发矿业。老百姓们信以为真,以为那下面真的有黄金,也许真的有黄金而被开掘者所忽略,因为那里有比黄金更有价值的东西。如此庞大的导弹群工程,在两三年内已初具规模,而且只伤亡了两个人,这无疑是个了不起的进步。在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球型指挥室里,主人告诉我:打这个坑道时,天气很冷,士兵戴的防护帽已经和头发、和棉衣棉裤、和水靴被泥浆冻成一块象铁甲似的铅色体,营长流着眼泪给团长打电话,请示停工。团长回答说一刻也不能停,然后乘小车直奔现场,他穿着大衣进了深深的坑道,一看见那些战士,他觉得棉大衣穿在身上烧得难受,便脱下大衣扔在一边,并吩咐司机:“回去,拉上几箱上等白酒,喝了,接着干!”这位团长曾经问过我:“你说,是发射旅重要还是工程团重要?”我说:“同样重要。”他用白眼球瞥了我一眼,这一眼不仅包含着不满,还有轻蔑:“你懂嘛?没有我们,他们连个窝都没有,放什么导弹?放空气吧!”他拂拂身上的土,一转身,便消失在球型指挥室里。
在导弹基地,工程团的伙食标准最低,危险性最大,也最被人瞧不起,基地医院门诊部是最能体现这种价值的窗口。如果一个工程团的士兵真的有了病,医生也怀疑他是否想偷懒耍滑泡病号;如果是发射旅的一个操作手,即或无病,医生也觉得需要住院疗养。而他们的头上仿佛是贴了标签似的,只一眼,便能让人区分出他是工程团的还是发射旅的,这种判断并非来自他们的面色是黑是白,也不是身体的强弱,这是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理由的理由。我在辩论部的大门前遇到一个想住院又住不下的工程团的战士,他正在为自己抱不平,先是损了医院一通,之后又贬了工程团一番,就是没骂发射旅。我问他为什么不骂,他一本正经地想了一会,“我骂得着吗?”他反问我,“你说我们为嘛?打坑道和打坑道不一样呢,咱们这是给导弹打坑道。”的确,他们开掘和建造的是最现代的阵地,然而,他们居住的是最原始、最简陋的木板房或土房,两个小时就可搭起来。一分钟就可以拆零散,招手即来,挥手即去,一个新的阵地、一座新的营房刚刚落成,他们就走了,去开拓另一片处女地……或许他们已经习惯了,或许他们不习惯也要习惯,抑或无数次企图改变这种习惯,正如导弹进入弹道之后,有谁的力量能使它改道?正如此,才有了千万个没有见过导弹的导弹兵,可是,你能说他不是导弹兵吗?
另一个世界里的年轻人
世界上年轻人最集中的地方,莫过于军营了;世界上健康人最集中的地方,也莫过于军营了。
在这个平均年龄二十岁上下的世界里,男人们同吃同住、同呼吸、同甘苦,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入伍的时候,正是青春期、性启蒙阶段,他们则完全是从同性那里得到温暖、得到同情、得到理解,也常常是从同性那里得到性启蒙。他们可以彼此信赖,无话不谈、情投意合,相依为命。两个男军人可以手拉手漫步在山间的小路上,两个男军人可以相互搂着脖颈又说又笑,又打又闹,两个男军人也可以拥挤在单人铁床上说不尽悄悄话,一个男人可以为另一个男人缝补衣衫,一个男人也可以为另一个男人的离去而孤独之极……这就是军营!
我曾和一个新兵作过这样的交谈:
“你最尊敬的是什么人?”
“我们班长。”
“你最信得过的是谁?”
“我们班长。”
“你最喜欢哪种人?”
“我们班长。我愿为他去死。”
班里有人告诉我,班长曾经打过这个新兵,那是因为这个新兵在爬发射塔架时胆小,被打了一巴掌,打完了,班长又把他从发射塔的顶端上面抱下来,并替他拭拭眼泪……这就是军人!
在这个世界里,让我最钦佩、最叹服的,是军人忍受寂寞、忍受孤独、保持沉默的能力。无论怎样发挥你的想象,你都想象不出他们是生活在怎样一个封闭式的结构里。也许是导弹部队的性质决定了他们能厕身其间的那个天地,也许是漫无天际的沙漠深处或是原始森林的绿荫为他们提供了藏身之地。没有人烟的地方,便有了他们。
在一条长达一公里的作战通信坑道里,平时只有四个人常年居住在里面,完全与外界隔绝,没有色彩和声音,没有大自然和陌生人的面孔,世界纯净得只剩下他们四个人,他们要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三五年;
在海拔千米以上的高山哨所里,孤零零地站着两个男人,他们伸手能摸到天,但看不到地,青春的活力在天空的密封中将原封不动地归还他们,偌大的天空竟无处去挥霍、去放纵;
在驶出大山腹地的那一瞬间,我身边的一个战士突然跳离座位,头撞在车顶篷上,他惊呼了一声:“啊,天好亮!”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大白天。这个战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羞羞答答地向我解释:“阿拉是上海人,侬晓得?上海人,阿拉什么没见过?”说完,他嘤嘤抽泣起来。一问,才知道他已经四年没有走出山区了,好象四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么亮的天。
导弹基地并非没有女兵,基地通信营便是唯一的由女兵组成的世界。他们和男兵一样地站岗值勤,爬电线杆。我见过她们的训练,她们爬电线杆的那功夫,整个胸部和脸部都紧紧贴着电线杆,鼻子眼睛和四肢一起用力。那时候,“三八带电作业班”正被称为“我是海燕”。后来,这里有了男兵,这些类似爬电线杆的事才统统由男兵代替了,女兵们统统进了机房、微波、载波、电传,像弹琴似地摆弄起军营里的这些家什。无论从那个意义上讲,这都是一种进步和文明,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些麻烦。比方说遇上一男一女值夜班怎么办?南方热带森林里常年累积的落叶,比席梦思床更柔软、更富有诗意和浪漫的情调。于是,女兵们从此不再站岗,女兵又向真正的女人迈进了一步,她们在这种宽松和开放的进行曲中大踏步迈进,一直走进妇女用品商店和美容店。一位副教导员,在他打开正在值班的电台车车门时,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男兵和一个女兵正在接吻,而且全然没有发现车门已被打开,结果搞得这位副教导员很狼狈,他只好把车门关上,站在一边为他们站了足足半小时的岗(他说他一直看着表呢),他害怕别人在这个时候突然闯入。是软弱的渎职,还是善良的成全?而实际上,从他手下复员出动的男兵和女兵,没有一对能成为夫妻的,他说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一连走了十几个连队,每个连队都有俱乐部,很阔气,台球、康乐棋、壁灯、吊灯、彩灯、彩带,还有录放像机,据说这里还曾有过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交际舞会。每个连队的图书室里,几乎都摆着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略萨的《绿房子》,我问他们能不能看懂,他们回答得很有趣:“人家说的,这是世界名著。”
去年春上,我在一个基地曾看到一个连队战士业余演唱队的汇报演出,女兵们一共跳了四个舞蹈,每个舞蹈都加了迪斯科的动作,我担心这些舞蹈在审查时通不过,而审查节目的人都在台下大喊:“要扭就放开扭,扭出个样来。”说实在的,舞跳得实在不怎么样,但是,如果你曾经是军人,你便会给予一百个原谅、一千个赞美,甚至想为她们掉几滴并不值钱的眼泪,你会感到她们那种艰难而笨拙的扭动来之不易,你也会感到她们并不因为动作丑陋而放弃在舞台上那片刻的欢乐,你更会感到在轻快的节奏中那一颗颗年轻的心脏在活蹦乱跳……后来,这台节目曾被调到北京演出过,我又去看了一遍,由架子鼓、电吉他、电子琴和管乐队演奏了《西班牙斗牛士》。据说:即便是在西班牙,斗牛也被认为是一种“残酷的搏斗”,不是斗牛士死里逃生,便是牛死于斗士手下,别无选择。我总觉得,赢家一定是斗士,不然,何以延续这千百年?
大学生的天堂和地狱
要么天堂。要么地狱。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在走进导弹基地的第一天便得出了这个结论。他的旅长不无炫耀地夸口:“我这儿的大学生,可以一卡车,一卡车地从坑道里往外拉。”
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可以说:“论大学生的百分比,导弹部队在所有的军兵种中恐怕是最高的,它拥有一所技术学院和一所指挥学院。此外,每年有相当数量的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充满热情和野心,带着年轻人的朝气和锐气,也带着难以摆脱的稚气,怀揣着红本本(学历证书)和绿本本(学位证书),以造物主和开拓者的姿态从东西南北中纷纷编入各个导弹基地,他们认为:那是一片可以重现梦境的天地,那是可以创造出新天地的三维空间、四维空间……
来了,下了飞机或是火车,改乘长途汽车,在山间的盘旋公路或是戈壁滩上没有路的沙土上,度过数小时的颤动和爬行后,圆圆的车轮已经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同时也放慢了神往的节奏,而这个时候,还没有到达目的地。目的地是一个谜,永远是一个谜。
第一天:他在招待所临时住下,等候发配,由于没有领到特号的军装,他仍穿着那套花格西装,戴一副宽边黑色眼镜(他并不怎么近视,眼镜才150度),不吸烟,显得极有教养。我问:“贵姓?”他掀起一角西装下摆,上面有几个字母:WC。“英文缩写。”他说。WC对面的床上,射着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小伙子,脸上有一层淡淡的金黄色的绒毛,穿着一套崭新的军装,衣领上的两叶领章是用胶布贴上去的,刚好贴反了,正愣呆呆地望着潮湿的天花板,从眼角上静静地落下来的泪珠滚到耳朵里,他叫小丛,硕士学位,自愿参军,其他不详。
十天后:WC被分到发射旅一个并不重要的单位当了技师。下连的第一天,他用木板在屋里搭起一堵墙(三个人一个房间),安装了一对20瓦的大音箱,音乐一响,木板墙也跟着哗啦啦地唱。小丛在下连之前,已经递交了两份要求转业的申请报告。今天早上他失踪了,晚上又回来,跑了一天,只不过围着几个山头转了一圈,往哪跑?他的神经有点失常,时而大哭,时而大笑,医生给他注射了冬眠灵。
一个月后:几十名刚刚分配来的大学生,集中在一起收听朱伯儒和曲啸的录音报告,会场极其安静,有人微闭双眼,有人专心读书,有人在偷偷抽烟。会场里没有小丛,他已被送往精神病医院。会后,WC骂了一句:“臭不要脸的小丛,害得我们听了三天报告。整个一神经病。”他突然问我:“你说小丛这小子顶聪明,会得神经病,吓的!”我还真吓了一跳。
一年后:WC被破例提拔为基地科技部的助理工程师,他屋里正经有一台进口的高档电子计算机。小丛已几出几进精神病医院,基地已同意他转业,他在神智正常的时候透露,他和精神病医院的一个护士正商量着结婚的事。WC告诉我,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最寂寞、最痛苦的那些日子、他曾用罐头瓶子养着一对苍蝇,坐在那观赏,一看就是半天。“如果没有小丛,我可能会成为小丛,但有了小丛,我就绝不会再成为小丛。”WC说。他首先搞了两次小小的技术革新,证明自己决非仅仅纸上谈兵;接着他为本单位50%的愿意安装音箱的人装了音箱,物美价廉,他跑了一趟广州、上海、北京,办回了短缺的仪器和部件,价格优惠;在他兼任排长的那三个月里,他率领全排在巴掌大的山坡上踢足球,用石子摆出八个大字:冲出基地,走向全军;掏大粪种菜,眼镜掉进粪池里,一把捞上来,使劲甩了两下,戴上接着掏大粪……所有这些,都是为了那台电子计算机。直到现在,我仍不相信小丛是精神病,他说他最恐惧的就是发射坑道和发射塔架,因为他懂。他最大的愿望是考取博士研究生。如果换一个地方,他会成为栋梁之材,但是做军人,他是不及格的。
也许,为了导弹事业需要一部分人牺牲健康人的称号。我早几年认识的赵锋,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弹头库。这是一个常常让人联想到光辐射和冲击波的地方,也产生原子弹爆炸时的蘑菇云。听说他刚刚做了父亲,便问:“儿子?”
赵铎非常疲倦,漫不经心地“和我一样。”
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我说:“恭喜了……”
他慢悠悠地,“恭喜嘛呀,生下来就死了。”
我很尴尬,忙解释:“我不知道,对不起。”
他马上又说:“对不起嘛呀,又抢救活了。”
我赶紧又改口:“还是恭喜你……”
他有点急了:“恭喜嘛呀,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我无言相对。赵铎打起精神,“你知道,我们这代人,生男生女,生不出的,都无所谓。可弹头库这地方,呆长了是要绝育的呀!如果是证明自己没本事生,太惨了!结果我就生了一个,那会儿还没办结婚手续呢,后补的。你一定觉得这很不道德,对吗?”我摇摇头,无法用道德规范去评判他的优劣是非,尽管我也知道,不是每个在这儿工作的人都丧失这种能力,他们这儿就有人一次生俩男孩。
我在一个刚刚整编完毕的发射旅的花名册上,看到一些年轻的大学生已列入编外,走了可惜,留着用不上。我曾和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有过交流,他们很坦然,压根儿不曾考虑走的事,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走不了,一个大学生进了导弹基地就意味着一套军装穿到老。
的的确确,导弹基地不是科研所、实验室,它只是完成1+1=2的操作程序,任何一个人都是这个程序上的最简单、最微小的一个数。我和不少年轻的大学生探讨这个问题:导弹基地是否需要这么多的大学生?据有关资料报道:苏美两国导弹基的军官受过高等教育的已接近百分之百。结论是:中国导弹基地的大学生将有增无减。
天堂乎?地狱乎?既是天堂,又是地狱。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狱,它象是一座架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弓型桥梁。向左跨一步,可能步入天堂,向右迈半步,可能误入地狱。从第一批大学生进入导弹基地,已经过去整整20年,他们当中,不少人已经在基地任职,统帅着一个现代化的导弹基地,也有人成了导弹专家、设计师、工程师,也有一些被自然淘汰……20年,又是一代人,用不着再等20年,统治导弹基地的一定是他们。我为他们祝福。
导弹军官眼里的导弹
无论中国军人,还是中国老百姓,都不止一次地关注过这样一个问题:核大战究竟会不会爆发?如果爆发,中国的核武装实力如何?前提是:中国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首先使用核武器。
某参谋长: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新问题,自从美国人在比基尼岛上试制出第一颗原子弹,核恐怖便威胁和笼罩着全世界,包括美国人民(插问:比基尼三点式泳装是从这里来的吗?笑答:40年前一个美国舞女第一次穿上三点式泳装,给全世界带来的震动不亚于比基尼岛上的原子弹爆炸,因此命名为比基尼泳装)。可以说,我们是被迫发展核武器的,这不是一两句听腻了的外交辞令,不搞行吗?作为科学的原子弹、氢弹,无疑是人类的伟大,作为杀人的武器,无疑又是人类的悲哀,也是科学家的悲剧。我只有一种使命,就是用核武器来抵销核武器,你只有有了核武器,才能争取和平。
某发射旅长:不瞒你说,我常常做噩梦,梦见了核战争,眼前是火红火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非常可怕。醒来,知道是梦,又觉得很可能变为现实。这个时候,我就想到我的发射旅,发射井和导弹。我常想:我们能够经受得住对方的第一次核打击吗?我们的战略方针是后发制人,要被动得多,无论就核武器的数量和质量,我们都不如美苏两个核大国。但是你再仔细想想,他们有的,我们也有,洲际导弹已经可以控制全球的每一个角落,只要你有,放在那,就是威慑力量,他们也害怕,因为他们不可能一下子摧毁我们所有的导弹基地。美、苏、中三个点就构成了一个平衡面,谁也不敢轻易动,一动,这个平衡面就立即倒塌。
某综合操作员:我没想那么多。我坐在操作台前,想到的全是数字和健盘,我知道我这拇指的力量有多大,发射前,我们不会知道这颗弹飞往何处,只是根据弹道参数(这是秘密的)实施“点火”,这是我的职责。如果我想到这颗弹将落在什么地方,将给人们带来什么的话,我这个手指头无论如何是不敢按“点火”健的。
某工程师:我已经50岁了,有一半以上的生命是在坑道里度过的,还将继续下去,很可能就死在这儿,我不怕。没有人能知道我们的真正苦恼,只要不爆发核战争,我们就永远沉默,这就是我们的全部价值。钢铁支架和水泥浇灌的坑道是没有生命的,而我们是活人。有时候,我真希望来一场热核战争,热热闹闹的,惊天动地,让对手死,也让我们死,把所有的核武器都摧毁,让人类重新开始……我不是战争狂,一听到导弹这两个字,头就爆炸!
某将要成为军官的士兵:你问我?问着了。从当兵那天起,就想这些事。说不清楚,和排里的人背后议论过,什么能不能打起来啦,什么时候打啦,谁厉害啦,地球和人类还存不存在啦。有时能吵起来,打过赌。害怕?有那么一点儿。不过,要是真打到我们这儿,世界末日也就到了,害怕嘛!这玩意儿就象小孩子打架,都拿着家伙呢,谁怕谁呀!比比划划的,结果打不起来,真打,也不敢动家伙,一旦打起来,受害的是双方,而不是一方,原子弹这玩意儿是没有国界的。
某情报人员:告诉你一则情报,我们的导弹增程实验发射成功,两小时后《美国之音》获悉,又过了一小时,北京已从世界各地获得反馈的消息。你说灵不灵?
1984年10月1日见闻:建国35周年大典的阅兵式上,走在最后面的是战略导弹部队,这是中国的导弹部队首次向全世界公开亮相。这天上午,位于北京西长安街一侧的几栋近20层高的塔楼里,导弹部队首脑机关里的太太和孩子们,已经站在阳台上等候多时了。十月的秋风裹着长长的乳白色的导弹早已过了天安门阅兵台。但是,当这个庞大的方队驶至塔楼前,仍然保持着通过天安门时的队形,车队减速,汽车在鸣笛,站在导弹前的那些军人在向塔楼上的女人和孩子行注目礼。没有热闹的喧嚣,没有激动的眼泪,只有沉默和默契,她们仿佛仍然记着丈夫或是父亲的叮嘱,不愿意公开自己的身分……与此同时,世界各大电台和报纸,对中国公开展示的核武器,作了充满诗意的想象和颇为严密的推断。公开展示自己的秘密武器,无疑是一种实力的示威。
于是,世界在动荡不安和不断发生局部战争的骚乱之中,仍然保持着它无可动摇的平衡。
世界是平衡的。
人类是永恒的。
作者小传尹卫星,男29岁,山东济南人,1986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现在第二炮兵政治部工作。著有中篇小说、中篇报告文学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