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小兴安岭脚下的一座小山村。1961年,戴着右派帽子的父亲从哈尔滨下放到这里,同母亲—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女子结合,开始了虽真诚相爱但却充满不幸的生活。生下我和弟妹不久,母亲就染上了当地流行的“克山病”,从此一病不起。
记得那是一个初雪的早晨,我要离开那熟悉的、只有我们山里人真正热爱的大森林,到一个遥远的小镇去念中学了。望着病在床榻上的母亲,我含泪把妹妹拉到身边说:“家里的事就靠你了,千万挺住啊!”妹妹无声地摆弄着手指,点了点头。那时我家的生活已陷入了窘境,可,无论如何父亲也要我读书。马车碾着地上的积雪,吱吱嘎嘎离开了家门,离开了我生活了14年的小山村。14岁,无疑还是需要大人照料的岁月,但我却告别一切天真、幼稚,去过一种大人一样的独立生活。
我来到千里之外的呼兰中学,苦读了两年。我的班主任是个和蔼的女老师,叫王少华。一天,她突然问我:“李杨,你怎么上课总趴在桌上?想家了?”
“老师,我不想念了。”我说,“吃不饱饭,饿得头昏,只好睡觉。”
“你父亲不给你寄钱吗?你靠什么生活?”
是啊,靠什么生活?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真值得自豪,如果再让我重新去过那种生活,我真不知道是否还有勇气。中学几年,爸爸总共给我寄了80元钱,其中30元我还在假期带了回去。一日三餐,我大多是吃玉米粥掺精盐熬过来的,平常一个月我只花8元钱。
我把这一切告诉老师后,她红了眼圈,好久才抬起头说:“是我不好,我没有想到现在还有你这样的学生。这样吧,从现在起,你每天晚饭、星期六和星期日到我家去吃,另外我每月给你15元钱、20厅粮票,每周给你带瓶咸菜。没什么,每个人都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
就这样,我这个山沟里的孩子,终于念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入学的那一天,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望着那些被父母、亲友簇拥着的同龄人,我感慨万千。无疑,对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说,这一天都是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有理由显得洋洋自得,谁能说我们不是胜利者呢?可谁又会想到,我们无意间欠下了亲人和社会多少无法偿还的东西呀!那时,妈妈已经不能下地了。十几年来,她一直在同苦难和病魔作不屈的抗争,但却给予了儿女纯真善良的母爱。然而贫困却不允许她的生命继续延长下去了。爸爸呢?9月正是农忙,他要种全家分得的3垧地,还要背着母亲到处看病,领救济粮。我还想起了我的妹妹和她写给我的那封信:“哥,为了照顾好妈,让你安心读书,我不念书了,你考上大学后,能带我到校园里看看吗?”
说实话,从入学的那天起,我就痛切地感到我似乎和周围的人有许多格格不入的地方,如果把这一天比作新的起点,那我则是一离开起点就开始了冲刺。作为一个大学生,除了学习,他总会有许多事情可做,他应该会跳舞、会下围棋、会打桥牌。但是,我不能这样,我要加倍学习,完善自己,充实自己。携侣同游,迎着人们羡慕的目光高谈阔论,或许能使别人感受到生活的和谐、幸福,但却常常使我的心飞回到那偏僻、遥远的地方……
就在母亲去世的那个暑期,我回乡开办了初中文化补习班。一天,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捧着几个鸡蛋来到我面前说:“老师,我妈说家里没钱了,先给这几个鸡蛋,过几天等母鸡下蛋再给……”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就是在这种贫困中长大的啊!在这样的人们中对照自己的灵魂,在这样的人们中反思自己的价值,不是更能找准思考的参照系,唤起我们的良知和责任吗?
那片贫困的土地,留给了我许多东西。它给过我不幸,也给过我真诚的温暖和爱,同时,它也给了我许多可贵的品质,教我吃苦耐劳、自强不息,教我战胜自私和庸懒,也教我时时不忘却为那些渴求改变贫困的人做一点事情……是它赋予了我今天这样的品性。
我来自并属于那片北方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