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过这座城市几次了。四月的天,他上身还捂着一件棕紫色的棒针毛衣。尽管脖子根下已经开始潮湿了,他仍不知道该不该脱下那毛衣,因为凭他的经验,可能还会再冷几天的,他总感觉,这城里的春天很难把握。
走出出站口,他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他写信告诉她今天到,她会来接的,他等着。
两个小时过去了,他感觉汗水快渗到毛衣外面了,就把毛衣脱下,搭在胳膊上,依然等着。他没有想过要去找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他要等她接他回去,这是尊严。
临近中午了,肚子饿得撑不住劲儿了,他才意识到她不会来了。从前在家里,他定好的时间,她晚一分钟他都不等。他惊奇自己今天怎么有耐心等了她四个小时。他凭记忆找到了她所在的那家丝绸厂。一年前他来过,那是送她进厂当合同工。那时他不明白,城里那么多人,为什么还要到胶东渔村去招工。可他还是动员她报名来了。他想,城里也许能让她开开眼界。
他在她的宿舍见到了她,淡粉色的毛衣,把脸衬得越发滋润了。他听说城里的各种化妆品足以让乡下姑娘改变肤色,现在他信了,她是比在家里的时候白皙、动人了,但他不喜欢,那不是真的。
“你怎么不去车站接我?”他问。“我请不下假来。现在定员定机台,走不开。”她回答。“请一天假不就扣几块钱吗?我给!”他声音大起来,他要用这声音压住她,让她走近他,说几句软话,象在家时那样。
她没有,她毕竟来城里一年了。她记得师傅的话:人跟人一样,谁都不比谁高,谁也不用怕谁。
的确,这一年她懂了许多事情,她知道了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用什么方式会收到什么效果。这方式很重要。尤其是现在。她走近他,柔柔地、语言却很坚决地说:“如果为钱,我可以换一个班。可我不!我现在是厂里的操作能手,我的产质量不能落在别人后面,和城里人相比,我只有这,点。我不能丢掉。”
他低下头,没再说他在车站等了她四个小时,没再说他心里的闷气还没发泄,没再说他已饥肠辘辘却还没有吃饭。他不知道除了这些,他还能对她说些什么。
她得意了。原来居高临下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她把他安排在厂里的招待所,告诉他,她现在必须去车间,因为师傅帮她看着机台。其实,她没必要着急,就是她在,师傅也会帮她的。她有些明白了,原来做自己愿意做的事竟也是一种快乐。
临走,她轻轻在他脸上拂了一下,朝他作一个动人的微笑。这笑给他最初的感觉是,在车站的那四个小时是他必须付出的,以后也许会付出更多。
于是,他决定当晚就走,离开城里,回家。
下班,她来看他,他把要走的事告诉她,她一惊她原想让他在这儿少住几日,可没料他当晚就走,她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踌躇了一会,她告诉他,晚饭去饭店吃。
她和他对桌坐着。她点了五个海味菜,他喜欢吃的。这是她第一次进饭店,平时她舍不得,每月的工资都花在服装和高级化妆品上了。她知道,在城里这些对女人是很重要的。
他斟上一杯酒,也不让她,独自喝下。他想,这顿饭他一句话也不说。现在无论什么话都已经多余了。
她没有拿筷子。她不想吃,只出神地看着他,偶尔和他的目光相遇,便轻声说:“给你买的,都吃下。”
他觉得她的目光好怪,那里面象是藏着好多东西,却又说不出。他着着实实地明白,她跟从前不一样了,她懂得怎样让他在她的目光中黯淡下去,而又不费什么力气。他有些怕那目光。
他喝下最后一杯酒,告诉她,就乘最近的一趟车走。
“怎么,就要走?”她痴痴地望着他,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来,眼圈有些发红。
别,别这样,他受不了。他一生最受不了的就是女孩子的眼泪。但他还是为那发红的眼圈感到欣慰,她毕竟想着他,毕竟舍不得他走。这就够了,他想。
她不知道城南还有这样一片树林,它面积不大,也不开阔,却树冠连着树冠,遮掩了下面这块土地。男男女女在这里找到了他们的位置,他们的交流方式和他们的爱情寄托。一棵树下,就是一种构图,一幅油画。然而,这不同画面组合起来的感情世界,唯有夏日的晚上才最美,最动人。
她和师傅走进这片树林。他们不是恋人,在这情人的世界里,她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可她喜欢,这是她和他相爱两年,他都不曾给过她的一种感觉。
师傅沉默着。说不清为什么,师傅喜欢和这女孩子在一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师傅记不起了。
“师傅,这片林子你以前来过?”她看着师傅。
“是的。”师傅没有看她。
“和你妻于来的?”
“不,是妻子带我来的,因为在那以前,她的男朋友也带她来过。”
她停下脚步,怔征地看着师傅。
师傅也看着她。到这里来,他是想让这片林子给他一些往日的回忆,因为他的第一次约会就在这里。就是那次,妻子讲了自己和另外一个男人的感情经历,并恳求他原谅。
但他不曾想到,他为这原谅付出了许多代价。
“师傅,你不爱你妻子?”
他不作声。
“你们不是结婚了吗?”
“有好多事不是一下子就说得清的,你不懂,比如原谅不是爱。”
她不再说什么,她为师傅能这么跟她聊天感到欣喜。她知道她为什么愿意和师傅在一起了,这是一种她不忍放弃的默契。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他。相爱两年了,从他身上,她好象从来就没有感到过这种通畅怡人的默契。怪谁呢?她说不清楚。她习惯了每天进车间的第一眼便看到师傅忙碌的身影。尽管已经有人风言风语了,嘲笑师傅跟乡下姑娘搞不清楚,甚至指责她是第三者,可她不在乎。她清楚自己和师傅之间没有什么,只是愿意在一起,愿意!
师傅一天没来了。车间主任说师傅请假,让她帮着照看机台。第二天师傅还是没来,车间主任说师傅的妻子怀孕了,反应厉害,需要人照顾,还要让她照看一天机台。
怎么,师傅要有孩子了?可师傅好象不爱妻子。不爱怎么会有孩子?她不明白。
三天以后,师傅来了。却不在四台机之间走动了,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两台机。而且师傅是那样的一副表情:微带窘迫地低着头,目光犹疑不定。她还发现周围不时射过来一些闪闪烁烁的目光。她的心一沉。她恍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使得师傅不再跟她说话,不再对她微笑。
师傅说过,谁都不比谁高,谁也不用怕谁。可现在,师傅怕了。怕什么呢?人吗?或是比人更厉害的什么?
他的船刚靠岸,一下围过来好几个人,他不认识的。他猜一定是为他的鱼来的。他出海捕鱼两个月,几乎快要把她忘掉了。只有那满舱的活鱼告诉他,已经是秋天了,一个收获的季节。
他被一群人拥着来到队部。他们争先恐后给他递烟。青岛的,潍坊的,还有外省的。当一个中年人说出另一个地名时,他把手伸过去,接了中年人递的烟。有人开始出高价,他却只答应平价把鱼卖给那中年人。
他明白这是因为那中年人是她所在的那座城市水产公司的,仅仅为了他们在一座城市,尽管没什么相干,他答应了。他承认,他对那座城市已经有感情了。
春天从城里回来,他强迫自己忘记她,忘记那城市,但怎么也做不到。他常回想起和她在家时的那段时光。那时他多轻松啊!想她,就约她出来,不想,就不见她,他从不考虑她愿不愿意,只要他愿意就行了。那时,他的一切对她来说就是命令。他们的祖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后来她进城了。城里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能把一个女孩子变得不象她自己了?他看她竟也看不清楚,他疑惑了。他担心他会一直看不清她,更担心她身上那令他不安的东西老来骚扰他,他开始考虑是不是有办法改变这种局面。于是,他想到了那水产公司的中年人。
他这次进城跟上次完全不同了,没有依赖感,只想凭自己的能力去做自己的事情。走出车站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看上次等她的地方,自嘲地笑笑:四个小时,真花得起。
在水产公司业务科的办公室里,他见到了那中年人。他告诉中年人他想跟水产公司签订长期供货合同,还建议水产公司在城里开一家鱼行。中年人对此很感兴趣,说等上面研究决定了再答复他。
他这次并没打算去看她,可从水产公司出来,他还是去了丝绸厂。这时,正有一批下早班的女工从厂门涌出来。他知道她不会出现在她们中间,因为她在这城里没有家,可他还是等在那里。
门里不再走出人来,他却想走进去了,可被传达拦住了,问他找谁。他没回答就退了出来,他想,也许现在不该见她。
他没再见她。他觉得现在不是时候,他要等那事情办成以后再告诉她,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她在柜台前挤了半个小时,就为买一件“飞达”牌羽绒服。她记得去年也曾这样挤过,是为一件腈纶棉的面包服。她不知道,是这城里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了呢,还是人们的衣着越来越趋向高档化了?
她扯着一件锈红色的羽绒服挤出柜台时,才发现另一面的墨绿色她不喜欢。可她觉得已经没力气再挤进去换了,也没必要。别的女孩子挑来拣去是为了穿给别人看,可她穿给谁看呢?
在家时,她总选最艳的花布做衣服,穿给他看。他却从来没对她说过哪件好看,她就一天一件地换着穿。终于有一天,他说那件蓝地紫花的不好看,她就不再穿那件了;他又说红地黄花的不好看,她也不穿了:直到他说得只剩下一件没说了,她就只穿那一件。
进城后,她又挑最耀眼的衣服穿。师傅从不说她穿哪件好,哪件不好。但有一次,师傅说同车间的一个女工穿的那件淡粉色的柔姿纱衬衣她穿会更好,她去买了,这是她第一次穿这么薄的衣服,为了师傅。
现在,她不需要穿给谁看了。昨天,车间主任告诉她,两年的合同快到期了,要续,再去厂部办个手续。
怎么,来城里已经两年了?四季,两个四季,原以为会很漫长,走来却这么短,她不相信。她的心乱了。她还没有准备,却要又一次作出选择了。直到现在,她才发觉两年来她并没有真正成为这里的人。城市对于她,始终是模糊的,她怎么也看不清,走不进去。在这里,她被人捉弄过,却也学会了捉弄别人。她不愿失去她的机台和她的操作能手称号,不愿失去那在织机前培育的心的默契和交流,她更不愿失去她没来得及学会的一切,不错,她可以留下。车间主任说过,要再干可以去续合同。但她不想续。不就是再续两年吗?两年以后呢?即使她把自己整个青春续进合同,她仍不是这城里的人,她仍要回到属于她的那块土地上去。她决定,合同到期就走。
厂长拿着续好的合同找她,说只要她签上名,就能留下。
车间主任找她,告诉她全车间的产质量她最高,不要放弃。
师傅也来找她,说厂里需要她,因为一个月后省里要进行操作比武。她沉默着。她想告诉他们,操作能手以后厂里还会有,但那个织机前心神不定、下班后磨磨蹭蹭、就为跟师傅说一声“明天见”的女孩子却不会再有了。她还想说,她现在是那么强烈地思念着她生活了二十年的那块土地,那海,那船,那沙滩,那夕阳西下时热热闹闹地拾海的人群,还有那个纯朴、自然的他。
想起他的时候,她心底漾起一股温情脉脉的东西。但她知道,在他面前,她是不会再象两年前那样了。她相信他们俩之间会产生一种崭新而迷人的东西。
她临走之前,没跟任何人告别,却给他去了一封信。
在接到她的信之前,他已经收到了水产公司寄来的合同书,聘他为新开鱼行的供销员。他接受了。他决定在她走之前赶到城里。
在站台上,她意外地见到了他。她以为他来接她,可他说,是为她送行。他和她都没再说什么,实际上,语言在这时已属多余。
她转身走向火车。
他叫住她,她停下,却没有回头。
他告诉她:“回家只是早晚的事,因为我们的根在家乡的土地上。”“我知道,”她转过头来,“在那里我们可以做好多事,我知道该干些什么。”她说完了他想说的话,便平静地注视着他。他在她的目光里看见两颗蓝星星轻盈地闪耀。他松了口气。
她再次转回身,匆匆挤进了上车的人流。
他没再叫她,只目送她走进车厢,直到看不见。他知道他可以踏实地走了,因为在他们最后的对视中,他看到了一个崭新而真实的她。
作者简介顾蔚兰,女,1962年出生,现在山东省济南丝绸厂设计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