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旺瑙乳
总会有一些人从她家门前蹒跚而过。
倚在门框上,偶尔她才抬头看看他们。这些人有的是这个小镇上的居民,有的是蓬头垢面的牧民。男人们挎着腰刀,斜背双手;而女人们则在油腻的襟怀里揣着未断奶的婴孩,手里还牵着蹦跳不安的子女,三五成群,叽叽咕咕地走过。一部分在小铺子里转上一圈,购买布匹、盐巴、茶叶之类的东西;一部分围在首饰店里,挑选一些玛瑙、沙金石、松耳石什么的。但大部分人是去斜对着她家的那个小酒馆的。在这个小镇上,最热闹的就数这个酒馆了,里面说说笑笑,不时有几个人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嘴里哼哼唱唱地,有时还诡谲地眨一下眼,说出一两句粗俗且幽默的话,便引起周围人的哈哈大笑。
在经过她家门前的人中,也总会有一些年轻的男人,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她。那沉默的、美丽而又略带忧愁的面孔,常使这些人啧着嘴,流连忘返。但她却仿佛没有看见,只是静静地歪过脑袋,用手揉弄细碎的长辫子。
她家还是那种古老的木板制房,低矮而油黄。门前的路面上,到处是牛粪和马粪。这是那些肆无忌惮的牧人跨着驮牛或是马匹路过时留下的纪念,很少有人去扫它。路两旁是不知何人何时栽的几株白杨,挺拔地耸立着。人们对它并不感兴趣,若偶尔有金黄的树叶落下来,人们才会悟到时日的流逝:
“啊啊,秋天又到了!”
是啊,秋天到了,他该来了。她想。
隔壁房间里,阿妈和那个女人在叽叽咕咕地说话,仿佛两只鸽子。这几天阿妈老是这样,总在和别人谈论什么,尔后,又神秘地对她说:“唉,我该有个女婿了。”她不想打扰她们,阿妈老了。
这里的人总爱说:佛爷保祐!她也常常在心里为他祈祷着:
“阿哥呀,佛爷保祐你,能够平平安安地到来。”
她喜欢穿这身青色的藏袍,边上镶有他送给她的水獭皮。里面是粉红色的衬衫,脖子里戴着据阿妈说是自己父亲留下的那串玛瑙珠子。阿妈给她时,眯缝着眼说:“你已经长大了,该打扮打扮,也好跟孔雀比比美。”
在和他分别后的这一年中,她也觉得自己成熟多了。有时候她看着自己愈加丰满的胸部,很是害羞。她想遮掩,但又遮掩不住,衬衫被顶得高高的。同时,在她心里也漾溢着一股怅惘感,常常不自觉地站在门前,翘首望着从她脚下伸向远方的曲曲弯弯的小路。……阿妈常常用堆满皱纹的脸对着她,不解地问:“你?……”随即又象明白了:“唉,女儿长大了……”她只是羞涩地躲过阿妈的目光,咯咯地笑。她不想告诉阿妈,这种事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一阵微风吹过,瑟瑟地树叶有好多飘落下来。她抬头看了看树。
唉,秋天!
一个黑塔般的汉子从她前面走过,还回头看了她几眼。等他走远了,她就抬头看那拖着长袖子的背影。他的肌肉隆起的右臂裸露在外面,粗大的辫子在油腻的皮袍后面晃动着,两条粗短的腿匀慢地迈着步子,两只长筒藏靴的腰子堆向脚踝,啪嗒啪嗒地向远方蹒跚而去。她叹息着低下了头。
那天早晨,他就是这样走的。她想。
“嗳,天快亮了,我该走了。”
那天早晨,她还在梦中,他便推醒了她。正是深秋时节,一晚上没生火,房子里有点冷。他坐起来,用皮被裹住身子,然后就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黑暗中,火星一闪一闪的。她睁大眼睛,注视着火星闪亮后他那红红的面部。高高的鼻子,粗线条的面颊和宽阔的额头,都是近几日熟悉了的。她平静地看着她。等火星一暗,一切又变得那么朦胧、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她不记得他是怎么进到这屋里的。她极力地回忆着。
他是个贩皮子的。她第一次见他是几天前。当时,他正在酒馆门前向那些围观的人推销皮子。她好奇地挤进人群。在他的货摊上,摆着水獭皮、豹皮、猴皮之类的稀货。人们都说这皮子新鲜,她看上了两张水獭皮,但怎么也挤不到跟前,便大声喊:
“喂,这位阿哥,我要那两张皮子。”
他听到后,看看她,愣了一下,随即把两张皮子收起来,对她说:
“不用急,等一会给你。”
她感激地看着他。他诡谲地眨了眨眼,她的脸突然烧了起来。在他旁边,一位喷着酒气的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道:
“小伙子,好、好,今晚……她的皮被里、肯定会给你留个空……”
“哈哈!”周围的人全笑了。她的脸一下红到了脖颈,急忙转身挤出人群。
后来,她没敢去找他,是他在路上和她相遇时把那两张水獭皮给了她。她要付钱,他硬是不收,说她很象他梦见过的一位姑娘,那个梦他终生难忘,也许是神的启示。他只想和她认识。
从那天起,她第一次领悟到男女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发现他每天收了货摊后,都要坐进酒馆里那个木格窗户旁,一面喝酒,一面注视着她家这面。开始她不敢回视,后来她大胆地看了几次,当和他的目光相遇时,便感到从未有过的慌悚。
昨天一整天,她都没有看到他摆摊卖货。她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焦躁。吃过晚饭,她正坐在门前,无目的地看着酒馆,他却从她身后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布满了愁云,有点不安地对她说:
“我,我有件事想对你说……”他用目光询问着。她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点了点头:
“说吧。”
“噢,到前面那个酒馆吧,我们坐着说。”
就这样,他们坐到了酒馆里。他让她一块喝酒,开始她不想喝,但在他焦虑的目光注视下,她端起了酒碗。
他告诉她,他离开家时,父亲就有病,昨晚有人带来口信,说他父亲病得更重了,要他赶快回去。今天他本想离开这里,但又不知为什么,想跟她谈一谈,因为他一直念念不忘那个梦。他说那个梦中的姑娘和她这么相象——几乎象同一个人——肯定有某种含义。他怕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走了一程路又折了回来……
她不知不觉喝了许多酒。后来他说了些什么她忘了。她只依稀记得是他扶着她出了酒馆,她还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笑着说了几句话。往后,便完全失去了记忆。
“我梦到父亲了。”黑暗中响起他的声音:
“我五岁时,阿妈跟别人跑了……父亲一个人拉扯我。这次我出门时。他要我早点回去……没想到遇上了你……”
酒精还在灼烧着她的胃,心突突地跳着,头有点晕。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声音是那么的贴近,又是那么的遥远。她不明白昨天自己为什么跟着他去喝了酒;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说这些话;这意味着什么。她想不通这个男人究竟和自己有什么联系。她默默地回想着昨晚喝酒以后发生的事,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有烟头的一闪一灭告诉她,那个醉汉所说的话变成了事实……
“那个梦中,阿妈指给我一个人看。现在想来,还是那么清晰,那人一定是你,一定……不久,就传来阿妈去世的消息。……跟我一块走吧?”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早晨,就同刚才那个人一样,他沿这条路蹒跚而去,只甩下一句话:
“明年这个时候——秋天,我再来看你。”
隔壁传来阿妈和那个女人的笑声。卧在她脚下酣睡的猫懒洋洋地伸伸腰,又呼噜呼噜地入睡了。
这只猫是阿妈养的。阿妈常爱抱着它坐在卡垫上,手里捻嘛呢珠。猫在打呼噜,阿妈在咕哝着念经。想起这些,她忍不住笑了。
那天早上,他走后,茫然所失的她,倚着门框站了许久。后来她想找阿妈说说话,可阿妈抱着猫正在念嘛呢。她便撒娇地夺过了猫,抱在怀里。猫温顺地接受她的抚捋。她感动了,猫也通人性……
此后,当她寂莫时,她就悔恨自己那天为什么不跟他走。她希望着他早一点来。她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跟他走。因为他是唯一地改变了她并使她牵心不已的男人。这些心事,她只能暗暗地向这只猫述说。也只有在这只猫那温柔而又似乎理解她的目光中,她的心灵才能得到些许的安慰。“啊哈,叶子落了这么多。”从酒馆里出来的人,红着眼睛说话。
“啊啊,秋天嘛。”旁边的人应和着。
秋天!
她的心又悸动了起来。她向远方看去。蔚蓝的天上飘浮着几朵白云,影子投在路上。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她静静地看着,她希望那里突然出现一匹飞奔的马,而马上骑的就是他。她的眼睛有点模糊了,恍恍惚惚有一匹马向她跑来,越跑越近,她跌跌撞撞地迎上去,激动地伸开双臂……
“你……你怎么了?”
刚出门的阿妈和那个瘦脸薄唇的女人,看着她有点惊疑:
“怎么,你不舒服吗?”
“哦,嗯……”她点点头,垂下了眼睛。
“哟,请曼巴来看一下吧!要不会误了明天的日子。”那个女人嘴快得象老鼠叫一样:“噢,还没告诉你呢,你阿妈已和我商量好了。明天我把人领来,你们就订婚。他是我……怎么,脸这么白,不要紧吧?佛爷保佑!我去叫曼巴。”
那个女人用手提着袍角,快步向小镇东头的寺院走去,那里面有个会看病的喇嘛。
看着阿妈可怜的目光,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要紧,阿妈。我只是站的时间长了,头有点晕。坐一坐就会好的。”
她挺直身子,笑着把阿妈推进了房里,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尔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卡垫上。
阳光斜照在屋里。路上有人在说话。几片枯叶从门中飘了进来,脉络分明的叶子静静地贴着地,和这屋里静谧的空气溶为一体。那只猫悄悄地走过去,卧到了她的皮袄上。除了猫的逐渐响起的呼噜声,再没有任何声音。一丝酸酸的气息刺激着她的鼻翼,她用双手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