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平
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下巴结实有力:是一个英俊而潇洒的年轻人。唯一的缺陷(如果这也算是缺陷的话)就是皮肤黝黑,略显粗糙。
他就是高福友。北京半导体器件五厂的炊事员。
1979年5月,他刚进器件五厂,就被分配到食堂工作,莫名其妙地与锅碗瓢勺打起了交道。这一打就是七年。整整七年。在这七年里,他连续四年被评为总公司先进生产者、先进炊事员;83年被评为北京市新长征突击手;85年当选现代北京青年代表。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一切对于高福友来说都未免太突然了。每每当他在台上捧着奖状,总会产生一种忐忑不安的内心骚动。他惶惑了。这种惶惑和他七年前刚刚明白自己的命运必须和食堂联系在一起时所产生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你是否从一开始就预想到你今后会干得很出色呢?
——没有。
他诚恳而坦白地望着问话的人,然后微微一笑。他的笑很动人,羞涩得象个小姑娘,与他高大健壮的外表很不相符。
他不好意思了。他想起刚进厂那会儿,才17岁,还是个未脱童稚的半大孩子。理想,好似一只绿海上飘浮的红帆船,载着那么多憧憬和甜梦。拳王、球星、影坛泰斗、科学强人……他什么都想做,做什么都企望成功。梦总是形形色色、光怪陆离,这使他热血沸腾、豪情满怀。可当他面对着铁锅、面案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炊事用具时,他差点失声叫了起来。眼前的这一切,不仅和他的玫瑰梦毫无关联,就是和他的那些开着TAXI,或者穿着白大褂、进出超净车间的昔日同学相比,也是大相径庭呀!他忿然起来,深深地觉着有一种被蔑视、受屈辱的情绪。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施展了他17岁少年所具有的玩弄恶作剧的本能和机智,和这个以后他就会感到难舍难分的食堂开起了玩笑。
师傅们都在包包子。馅是肉和白菜,里面放了香油,味道很好。他躲在一边,偷偷地将面团塞进面皮里,包成了一个个“馒头包子”。吃饭的时候,有几个不幸见识了他的“手艺”的职工嚷起来:
“哟,谁这么缺德?居然用这种‘馒头包子来骗人……”
他捂着嘴巴跑到里面,又把几块肥皂丢进水池。两分钟以后,他将肥皂从水池里拿出来,毫不犹豫地贴到厨房墙上。等几个师傅沉着脸走进厨房时,他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对他们说:
“这里什么都没有,太缺少‘艺术氛围了。这肥皂就权作装饰品吧!”
——能谈谈你是何如转变的吗?
——如何转变?不,那是很自然的事。
确实很自然。没有人训斥他。但看着其他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挥汗如雨,他感到难为情了。他于是捋起袖子和大家一起干。虽然心里依旧藏着十二万分的不如意。
到现在为止,对他影响最大的可能就是张师傅了。这个做了一辈子炊事工作的老人,能炒出数百种味美色佳的菜肴。在单位,在食堂,他受到人们普遍的尊重和敬慕。从张师傅身上,他开始感到,即使是一个炊事员,也同样可以象一颗光彩照人的“星”,受到人们的瞩目。
他也跃跃欲试了。回家便啃起了一本厚厚的《菜谱大全》。一个星期以后,厂里买了好多牛肉,他因为刚从菜谱上看过“炸牛肉”一条,便自告奋勇地要为大家献一手。这么一说,引起了人们的兴趣,马上就有好多人前来参观。做好以后,他先尝了一块:令人恼火—没熟。原来是肉片切厚了,火候也没有掌握好。大家都没说什么,他脸红了。
这下他该明白了,切菜掌勺,也是一门很有讲究的学问哩!好胜和要强,使他憋足了气想大干一场,并且干出样子来,让所有的人看看,高福友不是个窝囊废。
他缠上了技艺高超的张师傅。此时,张师傅已退休在家,与家住广安门的高福友相距40里地。常常是刚刚下班,他就蹬上自行车到张师傅家求教。开始,张师傅并不十分情愿。可当他看到一次次登门的高福友,看到他汗湿的衣衫、疲惫的面容,他被感动了。从此,他从烹调理论到实际操作,对高福友进行了全面的传授。高福友入迷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到张师傅家求教,剩下的时间就是埋头研读一本本菜谱。张师傅告诉他,“在学习炒菜之前,你必须先练好颠勺。”听张师傅这么一讲,再一当场表演,他真服了。就这么简单的一颠,其中竟有那么多讲究。腕力,幅度,时间把握……可真够他学一阵子哩。回家他就在锅里装了半锅砂子,在屋子里“哗啦”“哗啦”地颠起来。母亲看了直纳闷,嘀咕着:“这孩子没准是疯了。”高福友整整“疯”了半个月,胳膊酸了,疼了,肿了,最后总算练成了。张师傅满意地点点头,说:“好了,有点样子。明天你开始练刀工吧!”
所谓“刀工”,其实就是切肉。这件事看来似乎稀松平常,却能看出真功夫。一大块肉,你得按照炒菜的不同品种,切出不同形状、厚度的肉片来,有的甚至薄得象纸。食堂每天要进40斤猪肉和牛肉,高福友将切肉的任务揽了下来。锋利的刀刃常常欺骗他的眼睛,切破手指,有时还会将手上的肉切下来。等他手上的伤口愈合的时候,他闯过了刀工关。
他开始了最后一道程序—实际操作的练习。当然,最初的实验场所只能在家里。一道溜肉片,他竟练习了一个星期。这期间,全家人每天只能吃溜肉片。最后一天,对着他端上来的菜,全家人竟没有一个愿意伸筷子的。天天吃同一道菜,谁都会倒胃口。高福友急得大叫:“妈,你怎么不吃呀!这次可是最佳效果。”母亲无可奈何地说:“你要总是照这样练下去,咱们家非得让你练穷了。”
他冲母亲歉意地一笑,转身跑回厂里,当天晚上就为大家炒了一锅溜肉片。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献艺哩!结果正象他所说的那样,达到了“最佳效果”。因为他看见有几位职工吃完饭后,又额外地打了一份,还有两个小伙子正在为“溜肉片到底是谁炒的”争论不休。
第一次成功的尝试使他大受鼓舞,他练得更勤、更欢了。邻居、同事结婚,他不请自到,声言愿意义务作厨师。他显得情绪饱满;但往往因为主人家里对他烹调技术的怀疑而使双方都大觉尴尬。不过,确实是装了一脑袋的“菜谱”,再加上张师傅的指教,他还可以对付。时间长了,他的技艺突飞猛进。这时谁家再办喜事,连客人们都竭力怂恿主人去请他做宴席厨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喜欢去一些有名的饭店和餐厅。去这些地方并不是为了吃饭:以他一个月27元钱的工资,他根本吃不起。他只是看一看。当服务员端菜上桌的时候,他会盯着看上好半天,心里琢磨着炒菜的名称、颜色和标准量。这样,挨呲、遭白眼就成了家常便饭。可他全然不顾。短短的时间里,他就跑了“同和居”“西郊餐厅”“广东餐厅”“德外酒家”等十多个饭店、餐厅,通过眼看鼻嗅脑子记,学会了几十种炒菜。至此,他已基本掌握了烹调方法和烹调技巧,能做中、西餐和大众菜三百多种。其中,“母子团圆”“虎皮丸子”“炸素蛇排”“拖拉蕃茄”还成了他最为拿手的“压轴戏”。
——最使你感到幸福、欢愉的事情是什么?
——我炒的菜大家都爱吃。
作为一个炊事员,高福友已经深深地明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就是要让职工们吃好一日三餐。在他任炊事班长的这几年,他力争每餐菜的品种在十种以上,并且价格合理,荤素搭配,在品种上不断创造“新花样”。光是茄子,他就可以做出“鱼香茄子”“锅塌茄子”“酱炸茄子”“辣味茄丝”“茄泥”“茄丁”“酿茄”“清酱茄”,简直可以搞一个“高福友茄子系列”了。现在,好多人只要稍微尝一口,就可以在诸多种菜中当场指出哪一种是小高炒的。
近几年来,器件五厂与外商合作比较多,外商来厂的机会也就多了。有几位客商来厂指导安装设备,由高福友为他们准备每天中午的客饭。一个月里,他为客商做了一百八十道中、西菜,没有一个菜是重样的。客商说他们在厂里呆了一个月,好象每天都换了一家饭店。而且这些“饭店”的菜肴都各具风味。一次,他为一位客商做了一道“溜肉片”,这道菜虽属“大众菜”,但他做得很精细。这位客商先用筷再用手,最后竟端起盘子,将盘底舔得干干净净。高福友想起他为练好这道菜曾在家里开过一个星期的“小灶”,不禁哑然失笑。
曾有人与高福友谈论过自我价值和事业的关系。对这个问题,他有自己的看法:“你所从事的事业能使别人得到幸福,你便也是幸福的。你的自我价值,只有在这能使别人得到幸福的事业中才能得到完满的体现。”
“那你的事业是什么?”有人问他。
“炊事工作。”
他的回答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豪迈,充满自信。
——最使你苦恼的事情是什么?
——我的女友对我的事业不理解。
他和她是在“德外酒店”认识的。他那时正在“偷艺”。后来,她调动了工作;时隔数月,他们再次相遇。随后,他们开始书信往来;接着,相爱了。她的家境很好。除去他的工作,她对他一切都满意。她曾作了各种努力,想让他调动工作,可他都断然拒绝了。他那时学艺初成,情绪正浓,一心只想着大干一场。而且,他已经发觉,这个他曾经讨厌过、鄙薄过的厨房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成了他的事业赖以完成的支点。他不愿意离开。于是,她恼怒,跺脚,扭头—一赌气就是好几个月不和他见面。而他也憋着一肚子气,只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坚决不肯先去找她。
这个高福友!
不过,您不必担心。她已经理解了他和他的事业。她不再软硬兼施(这一套,几乎每一个聪明的女孩子都会)地逼迫他调动工作了。并且,她对他的工作,还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兴趣。这会儿,他们说不定正流连于花前月下,喁喁细语,爱意更缠绵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