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功
他侧过身子,用臂膀扛了一下,才推开了这扇沉重的门。高级公寓的大门大概都是这样的:弹簧的劲儿很大,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而现在,它似乎越发沉重了,越发使你觉出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
夜色真重,漆黑一片。他知道,是刚刚从灯光耀眼的地方出来的缘故。他站在门前,眯了一会儿眼睛,欢快的、忧郁的、庄严的、戏谑的……各色各样的旋律还在耳边搅作一团。金碧辉煌的枝形吊灯。高贵典雅的仿古地毯。在键盘上滑动的白皙修长的手指。可口可乐冒着鱼眼泡儿。刻花酒杯里的威士忌象琥珀一样晶莹……他是在沈哗挎着巴松,奏着幽默调皮的自度曲,迈着故作醉态的舞步在地毯上晃荡时离开的。在那里多呆一分钟,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再说,也许他们就要商量下一次“音乐沙龙”的聚会地点了,真等到那时候,如果有人提议下星期六的“沙龙”由他主办,他将怎样回答?
他有点后悔,干嘛要跟着彭丹来到这个鬼地方。傍晚,他提着乐器盒,去找他的老师滕扬。在大院的门口,他看见了培训班的同学们:吹巴松的沈哗、拉大提琴的李兵、吹长笛的孔繁……当然,还有彭丹。
“周宏志,你上哪儿?”
彭丹身材修长,看到他似乎有点喜出望外,远远迎过来之际,裙据掀动,显得轻盈、飘逸。
“你们上哪儿?”他故意反问道。
“到沈晔家玩玩。张小玫这家伙,磨磨蹭蹭的老不来。”
其实,他已经猜到八九分了。李兵、张小玫和彭丹都是“乐团子女”,沈晔的爸爸是知名的民主人士,妈妈曾经是钢琴家。这些同班同学中间的“骄子”们,几乎每星期六都要办“音乐沙龙”聚一聚的。每当看到他们凑到一块儿嬉笑、闲扯,昨天卡拉扬,今天梅纽因的,他的心中老是觉得失落了什么,空洞洞的。
“唉呀,太好了!你正好带着你的Oboe?刚才我还跟他们说,上午在琴房里听了你吹的Handel降B大调,我激动极了!”彭丹和许多有教养人家的子女一样,习惯于把双簧管叫“Oboe”,韩德尔叫“Handel”,当然,还有“Basso-on”啦,“Beethoven”啦,随口而出,光这腔调就够他周
宏志伤心一阵儿的。他也曾试着从嘴里涮出一句“Oboe”之类,总觉得土,带着炸酱面的味道。不过,今天,彭丹居然这样真诚地承认被他的演奏所激动,这也使他感到几分得意。
“一块儿去沈晔家好吗?真想再听你一段。”
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腔调面前,拒绝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当他一迈进沈哗家的客厅,眼前展现出那精美的装修、豪华的陈设的时候,当主人家的保姆端着饮料盘,过来请问用点什么的时候,当他看到那些同学们或骑在沙发扶手上,或坐在地毯上,一副宾至如归的潇洒劲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寒酸极了,呆板极了,土气极了,他又恨不得立刻从耀眼的灯光下逃开,躲进夜色里去。
现在,他终于逃出来了。凉风吹走了脸颊上因羞惭而带来的灼热,却往内心深处送来了人生遭际的悲凉。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家,杨树胡同一个大杂院儿里那两间低矮的小屋。钳工出身的父亲沉默寡欢。在街道托儿所里干杂活儿的母亲仿佛总在忙个不停。他和他的四个兄姐挤在一张大床上长大。他学音乐的“启蒙老师”,是那台从委托商店买来的五灯收音机……“命运啊。”他苦笑了。
其实,谁都可能在命运面前发出这样的慨叹的。不过,已经获得双簧管演奏大师滕扬的极高评价,即将成为“乐坛新星”的周宏志同样应该知道,贝多芬是怎么扼住了命运的喉咙,演奏出辉煌的人生乐章的。遗憾的是,他不知道这一点。这颗“新星”还没有找到坚实的人生轨迹,他的身边,流星闪着夺目的光彩,一颗一颗滑过。对那稍纵即逝的光彩的倾羡,也许正预示着坠落的开始……
走下台阶的时候,他听到了公寓的大门又一次被推开的声音,接着,是高跟鞋匆匆走来的得得声。他回了一下头。他猜对了,是彭丹。
“拉你来参加今天的聚会,是不是太冒失了?”
“没有。挺好的。”
“那干嘛要提前退席?”
“不是跟你说了吗。今晚无论如何要去滕老师那儿照一面的。去晚了,不好。”
“不,”彭丹固执地摇摇头。“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你刚才吹的那支曲子,那么忧郁。你不觉得和聚会的气氛太不协调了吗?”
“本来双簧管的气质就是忧伤的。要不干嘛欧洲人开始就用它来演奏哀乐?凄凉、哀怨、无可奈何。”周宏志叹了一口气,“倒想吹点儿开心的呢,开心得起来吗?”彭丹嘻嘻笑起来:“看,看,不打自招了吧,别把责任推给你的Oboe。老实说,干嘛这么忧郁?”
周宏志咧了咧嘴,苦涩地一笑。他不再说什么。
他们俩在沙沙作响的杨树下,默默地走了很长的一段。
与众不同的男人对于姑娘们来说,永远是一个诱人的谜。寡言的、忧郁的周宏志,和他演奏的曲子一样,一下吸引住了彭丹。周宏志呢,他的身边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一个姑娘,她高雅、漂亮,善解人意,甚至对他还带有几分崇拜。他有点儿陶醉了。
“我家就在那座楼上。不去我家坐一会儿吗?”
他摇摇头,朝滕老师家的方向扬了扬手。
他们终于要分手了。
“周宏志,你家在哪儿?”她却没有马上分手的意思。
“我家?”他一愣,随即笑了。“我家在乌烟瘴气大街,犄角旮旯胡同,一个破破烂烂的四合院。”
“真逗!”彭丹又开始咯咯笑个不停。“哪天到你家看看!”
“别吓着你。”
“去去去,四合院儿才时髦呢!首长们都爱住四合院。”
“那倒是。”周宏志说,“我们胡同就住了两个副部长。”
“哪个部的?”
“一个在煤炭部,一个在一机部。”
“姓什么?”
“一个姓张。另一个……”
“另一个姓什么?”
“姓周。”彭丹又笑起来:“哼,我明白啦,你等着吧,我非去‘乌烟瘴气大街、‘犄角旮旯胡同看看不可!”
……
他就在这笑声中和她分手了。这笑声久久不散,陪伴着他走进杨树胡同,走到他家所在的大杂院儿的门口。
夏天的晚上,大杂院儿居民们最好的去处,就是院门口的空地了。那些不愿看电视的人们,纷纷逃离狭小空间的挤压,坐到院门口来,嘻笑斗嘴,“敲三家儿”,下象棋……几乎堵死了院子的入口。周宏志提着乐器盒,从一堆一堆蹲在那儿、坐在那儿的人群旁走过。同院儿住的李大爷叫住了他。
“宏志,王主任让告诉你,明儿想着去居委会领你那七块五的副食补贴哪。”
“这个王主任,老糊涂了!我干吗到街道领补贴?我不是到音乐学院上学了吗?副食补贴由学校发的呀!”
他朝李大爷扬了扬乐器盒。不用看,可以想到院门口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向自己投来了惊奇、羡慕的目光。
“啧啧啧,瞧瞧人家老周家的五儿,什么派!”
“昨儿听他说,他正给人家制片厂奏乐呢,都快开独奏音乐会了。”
“好家伙!眼瞅着咱院儿就出了个音乐家啊!”
……
大杂院儿里的人,不知道周宏志上的只是个培训班。周宏志提着乐器盒在他们眼前晃两晃,他们都立刻觉得眼晕,更不用说周宏志时不时给他们编排点儿令人羡慕的消息了。这一次,周宏志对七块五副食补贴的放弃,当然会给他自己带来一时虚荣的满足。可是,这满足过后,他的心中升起了更大的悲哀。他想哭、想骂人。“他娘的,我怎么落生在你们这个狗屎地方啊!”
父亲大概又喝了二两,已经躺到床上,鼾声大作了。母亲正在灯下干着从服装厂揽来的活儿,给衬衣锁扣眼儿。周宏志坐在外屋的床上,愣愣地打量着自己住的这间屋子。这昏黄的二十五瓦灯泡。这可怜巴巴的九英寸黑白电视,这破旧的八仙桌,土里土气的衣柜。这实实在在的一切使他觉得刚才在沈晔家的一幕恍若幻境。他又回味起彭丹那天真的清脆的笑声。
杨树胡同里确实住着两位副部长,一个姓张,另一个,确实也姓周。“一个姓张,另一个……”他是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的。那时候他是想到了可能引起的误会,还是有意希望引起彭丹的误会?紧接着,彭丹就开始笑个不停了。他知道她已经把他和姓周的副部长连在了一起。他非但没有了戳穿这一切的勇气,反而感到了满足。
作为人类伟大品质的自尊和它的畸变物——虚荣仅隔咫尺之遥。一个心理健康的人应该具有这样的自省能力:他可以从这种可悲的认同中自拔其身。但周宏志却不明白这一点。他反而开始追求这种谎言中的满足。“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越来越没有勇气说破这件事,反倒被它牵着鼻子一步一步走下去。”半年以后,在人民法院的候审室里,脸色发灰的周宏志痛苦地搓动着被铐住的双手,对笔者说了这一番话。
这些,不能成为减轻他诈骗罪责的遁词。不过他说的倒是实话。可生活是严峻的,一个缺乏正确的生活目标,明确的人生态度的人,保不齐会从一点点小事开始,被引向罪恶的深渊。
周宏志正是这样。
几天以后他就发现,那天晚上对彭丹玩的一点点“含糊其辞”,给自己带来的绝不仅仅是一时的满足。平日里那些不拿他当回事的同学们好象忽然对他刮目相看了。他知道,这都是他有一个“一机部副部长”的爸爸的缘故。更使他得意的是,就连平常“凡人不理”的沈晔,也对他客气起来。“宏志,有兴趣再上我家热闹热闹吗?”他拍着他的肩膀,象个“铁哥们儿”。
生活的浪潮转眼之间就把周宏志送上了峰巅。他理所当然地被班里的“骄子”们接纳为“音乐沙龙”的一员。他在包围他的倾羡的目光中陶醉。他已经学会了潇洒自如而又彬彬有礼地在高级客厅里要一杯威士忌或矿泉水,他发现,唬一唬这帮自命不凡的家伙,并不是一件难事。有时候,一句话或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使他们目瞪口呆。
“能往咖啡里给我加点威士忌吗?”
“干嘛?”
“我比较喜欢英国人的喝法儿。”
他若无其事,俨然一个喝咖啡的老手。其实,他不过是从一张小报上知道了这一点。连带上这一次,他喝咖啡的次数也没超过五回。
又有一次,他带去了几个大街上买的石榴。
“吃吧,酸一点。从我家院子里刚摘来的。”
伙伴们欢呼起来,啧啧赞叹这石榴如何新鲜,小心翼翼地探问着他家的一切:他家的庭院,他家的果木……他漫不经心地敷衍着他们。他知道,无节制的吹嘘反而会招人生疑,自然而然的流露更显得真实。
周宏志终于习惯了用骗术抬高自己的身价,用谎言博得别人的尊崇。
记得外国有一位诗人说过,伟人也好,哲人也罢,你一旦陷入了浮华和虚荣,会象掉进了蜜罐里的苍蝇,难以自拔。
“蜜罐”里的挣扎是甜蜜的。可是,对于靠欺骗来换取虚荣的周宏志来说,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痛苦,每天晚上,当他躺到床上,面对着顶棚上那个破洞的时候,他带回来的所有自得和满足开始变成深不见底的烦恼。夜风吹进屋来,耷拉在破洞口上的棚纸哗哗啦啦地响着。他预感到,早晚有一天,现在象苍蝇一样围在身边的家伙们也会扯开他们的臭嘴,发出辛辣的讥笑。“该请我去你家看看了啊。”彭丹已经嘟着小嘴,跟他说过无数遍了。一次音乐会散场以后,他们一起漫步在杳无人迹的湖滨,他吻了她。她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宏志,下一次‘沙龙,该去你家了吧?”他的吹嘘早就吊起了沈晔们的胃口。他们希望能去他家看录相,去弹他那架“德国钢琴”。他一次又一次婉言谢绝了。可是,可以永远谢绝下去吗?……他开始作梦。这些日子,和“钱”有关系的梦不断闯入他的脑海。他梦见有一位海外的亲戚突然光顾,为他带来了一笔可观遗产的继承权。他梦见自己从家里的破烂堆中发现了一颗名贵的翠钻,他用它换来了豪华的室内装饰,崭新的组合家具,他的伙伴们在这一切面前膛目结舌……当然,他也曾梦见沈哗、彭丹、张小玫们从顶棚那个巨大的破窟窿里探头探脑,看着他交头接耳、嘻嘻讪笑。他被惊醒了。如果说,这时候,他的心中也不曾有一丝懊悔,那是不合实际的。可是,他已经无法挣脱这自己套上的,又被世俗一步步勒紧的绳索了。当他从梦中醒来,穿戴齐整走出寒酸的家门以后,他又变成了“周副部长”的儿子。
终于有那么一天,一件他作梦也没想到的“好事”,象梦一样落到他的头上。
在张小玫家的客厅里,他被介绍给了小玫的表哥,北京某剧团的舞美设计赵帆。
“我表哥是特意来结识你的。有事求你。你可得帮忙呀。”
“我可没那么大的神通。”他矜持地一笑。
“得啦,小玫都跟我说了。这事,对于你来说,易如反掌。再说,我们也不会白求你啊。”赵帆递过来一支“三五”烟。
“不抽。一会儿回家,老爷子闻出来,受不了。”他摆摆手。
赵帆说:“我的一个朋友,叫胡文亮,在庆华公司当副经理,想求你买一辆吉普车,好办吗?”
“买吉普车?”他皱了皱眉,漂了赵帆一眼,没吭声。
“哎呀,这有什么为难的?让你爸爸跟机电公司的经理打个招呼不就行了?”张小玫说。
“我们可以付现金。还可以给你1000块钱的辛苦费”
周宏志仍然沉默着。其实,他的心已经狂跳起来。不过,开始琢磨了一点骗术的他知道,他得沉住了气,不能露出丝毫的贪婪。他想了想,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好吧,谁让你是小玫的表哥呢。不过,现在正整不正之风,就别惊动老爷子了。反正机电公司经理是我爸一手提拔的,我妈也认识。让老太太出面,打个招呼得啦!”
……
这天晚上,他说要赶快去办买车的事,早早离开了张小玫家。
两天以后,周宏志把他“妈妈”的一封信交给了赵帆。信里说,已和机电公司的经理打过招呼了,只要交了钱,两周以后就可提货。
一辆超豪华“皇冠”车开到音乐学院门口接他,把他送到“全聚德”烤鸭店。赵帆、胡文亮西服革履,笑容可掬,他们频频劝酒布菜,阿谀感激,你唱我和。酒足饭饱以后,28000元现金,满满一个公文包,交到了周宏志手里。
“皇冠”车驶进了杨树胡同,周宏志指了指一座有汽车房的大宅门,卧车在门前停了下来。周宏志提着公文包,甩上车门,跳上台阶,揿了揿大宅门的门铃。
赵帆和胡文亮看着他那洒脱自如的身影,交换了一下目光,心满意足地笑了。
“皇冠”车启动了,缓缓地朝胡同口外开去。“您找谁?”红漆的大宅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位小保姆。
这是真的周副部长的家。
“我找煤炭部的张副部长。”他说。
“哦,您找错了。大概是前边那个大宅门。”
门关上了。他走下台阶,看了看远去的“皇冠”车的背影。往前,又走了一百来米,拐进了自家住的大杂院儿。
这天夜里,当他的父母亲熟睡以后,他打开了皮包。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一千元一摞的人民币,整整二十八摞。他的心又一次更剧烈地狂跳起来,他自己都听见了“怦怦”的声响。他早就想好了,再过两个星期,他还要以“周副部长夫人”的名义给赵帆和胡文亮写一封信,告诉他们:买车一事已被纪检部门抓了“典型”,买车款项已被冻结,为了不牵扯他们以及庆华公司,责任全推到了“儿子”周宏志身上算了。至于经济上的损失,最好留待此事平息后再设法了……“哼,他们说不定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买卖呢,他们有胆儿上公安局把这事儿抖搂开吗?”这愚蠢的假设和此后周宏志在法庭上的辩解有某些相通之处。他说:“我知道他们的钱也不是好来的。我知道他们买车也是为了倒卖。我想,许他们坑国家,就不兴我坑坑他们?”这辩解是无力的,这不能为他犯罪的动机增加丝毫的合理性。只要看看他用这笔款项购买了多少高级消费品就够了:德国钢琴、录相机、彩色电视机、摩托车、电冰箱、高级家具……这28000元确实使他过上了几天梦寐以求的日子,他把这些家具摆在一套借来的单元房里,终于有那么一天,音乐沙龙在他的“家”里举行了,德国钢琴奏出了动人的旋律。酒柜里摆满了“威士忌”、“马嗲利”。“先锋”音响发出雄浑的共鸣。豪华的居室里充满了赞叹与恭维……他实实在在地使人相信了,他确实就是“周副部长”的公子。可是,五天以后呢,一纸“逮捕证”放在了他的眼前。
一颗“新星”,还没有升起,就陨落了。它的陨落,能不能从反面为年轻的朋友们提供一点人生道路的启发呢?
(本文选自即将出版的《金钱与灵魂》一书,本刊略作删节,龚威健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