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入一片淡淡的色彩

1986-07-15 05:54白晓冬
读书 1986年3期
关键词:莉莉灯塔色彩

白晓冬 丁 聪

一九四一年,弗吉尼亚·伍尔芙完成了小说《幕间》,又开始听到令她不安的低语声,这是精神错乱的前兆。三月,一个晴冷的早晨,她象往常一样拿起自己的手杖,悄悄离开家。人们以为她又去散步了,可她再也没有回来。

伍尔芙的一生都笼罩在精神病的阴影里,她在一个分裂的自我中挣扎,力图控制它、掌握它、超越它。创作成了她超脱自我的手段。然而,每次创作完毕,她都精疲力尽,濒于精神崩溃;而每次危机过后,她又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创作。就这样,她和自己搏斗了一生。

也许,这就是她成为著名意识流作家的原因之一;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的作品里总有一种对解脱的渴求。

《去灯塔》是伍尔芙的代表作之一,有些批评家甚至认为,这是伍尔芙最好的一部小说。在《去灯塔》里,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出这种自我超越的主题。

和其他意识流小说一样,《去灯塔》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它围绕一次去灯塔的远足展开,描写了一群知识分子,在拉姆齐先生海滨别墅度假期间,前后两个半天的心理活动。淡淡叙来,却有着深厚的感情韵味和思想内涵。

小说分为:“窗口”、“流年”、“灯塔”三章。

第一章开始,拉姆齐太太和拉姆齐先生为第二天是否可能去灯塔一事发生了分歧。拉姆齐太太对小儿子詹姆士说,天气也许会转晴,他也许能到他向往已久的灯塔去。拉姆齐先生则认为,这无异于对孩子扯谎。生活是严酷的,容不得半点渺茫的希望。

拉姆齐先生的观点,似乎在他客人们的身上得到了印证。他们人人陷在自己的苦恼之中,无法摆脱:拉姆齐先生的学生坦斯利出身贫寒,刻薄好斗,与任何人都合不来。他拼命工作,却仍然只抽得起最劣等的烟草;画家莉莉独身未婚,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可她总无法让画面和谐起来,感到生活是个失败;班克斯教授是个老鳏夫,他整日把自己关在试验室里,在拉姆齐太太热情的邀请下,才到这里来散散心;卡迈克尔先生则是被妻子从家里赶出来的。他对拉姆齐太太的关怀报以怀疑的目光。就连拉姆齐先生本人,也为自己盛年已过,没有也不可能再做出他所期望的成绩而烦恼。

然而,只有拉姆齐太太,虽也在生活的重压下喘不过气来,可她仍然打起精神,给别人带去温暖和慰藉。她认为,生活虽然是痛苦的,人们也许最终都要失败,可是只要能用自己的温暖给周围人创造一些难忘的时刻,生活便将因此获得意义。不朽的业绩并不存在,只有超脱生活的羁绊,以宽容和爱心对待一切,才能达到与宇宙精神相一致的境界,获得真正的永恒。

拉姆齐太太和拉姆齐先生在去灯塔一事上不同的看法,是两种生活态度的分歧。“窗口”以拉姆齐太太的晚宴圆满成功为结束,肯定了她的生活态度。她那不哀不怨、博大深邃的爱就象那座为海上船只指路的灯塔一样,用自己温暖的光辉,给夜航的人们以安慰。大海是流动的,如生活之变幻莫测;塔灯是牢固的,它象征着一种永恒的精神。

可是,获得真理是要付出代价的。书中人物用了十年时间才真正认识到拉姆齐太太那种生活态度的意义。“流年”以梦幻般的笔触,通过对风侵雨蚀的海滨别墅的描写,交待了十年的沧桑。拉姆齐太太死于操劳过度;拉姆齐的儿子安德鲁在战争中毙命;女儿普鲁死于难产;经过丧友之痛的卡迈克尔成了诗人。“流年”强调了人的痛苦在宇宙中的渺小,作家简单交待了人物的命运,却用大量笔墨来描写自然力对别墅的侵凌。在这更为严酷的现实面前,书中人物却反而意识到了拉姆齐太太那种生活态度的可贵。

第三章“灯塔”,描写的便是这种精神上的“顿悟”。十年后,一部分故友重又聚集到拉姆齐先生的别墅里似乎要追回些什么,了结些什么。这一天里,一切都变得具有特殊的含义。莉莉“不禁感到,今天早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经过十年的延宕,拉姆齐先生终于带着詹姆士和卡姆完成了去灯塔的航行。他接受了拉姆齐太太的生活态度,和他的孩子达成了谅解,进入了一个新的精神境界。当拉姆齐先生抵达灯塔时,莉莉也得到了生活的启迪。她在悲天悯人的感情中,完成了十年前她无法完成的画。小说的主题正在这里得到了完满的表现。

和伍尔芙同时代的小说家E.M.福斯特在评论这部小说时说:

当我们阅读它的时候,体验到同时身处两个世界的那种难得的快乐,那种只有艺术才能给予的快乐:在一个世界里,一个小男孩想去灯塔,可是在他长大成人、感情已经起了变化之前,一直没能去成。另一个是形式的世界,它通过画家莉莉大量的内心体验得以强调。”(《弗吉尼亚·伍尔芙批评论文集》)

这个“形式的世界”便是《去灯塔》的象征系统,它是伍尔芙精神轨迹的艺术再现。而作品自我超越的主题,在作品色彩的象征系统中,也可以追溯出踪迹。

对于伍尔芙来说,强烈的颜色代表了褊狭的自我中心主义和感情用事的倾向,恬淡的色彩则代表了超越自我的人生境界和淡泊、客观的认识态度。她曾在《自己的房间》里论述了真理和艺术极境与超然无我之间的关系,然后譬喻道:“感情的红光”,“真理的白光”。(弗吉尼亚·伍尔芙:《一间自己的房间》)怨天尤人的自我中心主义者总是偏激的,世界在他们眼里产生变形,犹如物体在红光里被夸张、扭曲;淡泊、超然的人能客观地观察世界,就象白光下的一切都清晰、明确。喧闹的色彩还使人联想起骚动不安的情绪,而安静的色彩则让人感到平和与宁静。在《去灯塔》中,伍尔芙同样用了强烈的色彩来象征被偏执、苦恼困扰着的灵魂;用清淡的色彩来代表安详、超然的心境。

拉姆齐太太是书中第一个达到那种澄之不清、扰之不浊的人生境界的人物。她的代表色是淡泊的蓝色、绿色、灰色和白色。这首先表现在和拉姆齐太太相关的一系列意象中:她戴灰色的帽子,围绿色的围巾,眼睛是蓝色的。她死后,莉莉在幻觉中看到她在洒满白花的绿谷里徘徊。其次,这些颜色又是书中的人物对拉姆齐太太人格的总结。在幼年的詹姆士眼里,她是一眼喷溅的生命之泉,是一棵浓荫纷披的果树。成年后,当他回忆起她时,她又在一片蓝光中出现。她自然、平和、毫无矫饰。因此,她能理解一切,与周围的人保持和谐的关系。

这一点也表现在她与大海——蓝色、和灯塔的灯光——白色的认同和默契上。每当她沉思或独坐时,海浪和灯光就来亲近她、和她低语。它们既是有情的,又是无情的;既使她想起生活中的烦恼,又给她带来无限的快慰,就象它们所象征的生活本身和那永恒的精神一样。拉姆齐太太和它们的沟通,标志着她已超脱了自我的局限,和它们溶为一体,象它们一样地博大、无限、包容一切。在她和大海、灯光默契的同时,她的生命也染上了它们淡淡的色彩。

与拉姆齐太太相对立的人物的颜色,是浓重的红、紫、咖啡等色彩。坦斯利先生心胸狭窄、为人傲慢,对别人的态度又极其敏感。他深陷在自己的苦恼中,成为自我中心桎桔下的奴隶。莉莉在回忆他时,把他和红色与紫色联系起来:“他的腋下总夹着一本书——一本紫色的书,他在‘干事儿。她想起他坐在烈日下干活,晚餐桌上,正好坐在挡住你视线的地方。”由于无法突破自我的四堵窄墙,他从未真正领会生活的真义,甚至在宣扬博爱时,也显得空洞无物:“他在宣讲博爱……他在那里,身体削瘦、满脸通红、嘶哑地在台上宣讲着博爱(她用画笔着在车前草中来回爬行的蚂蚁——这些颜色火红、精力旺盛的蚂蚁就象查理·坦斯利一样)。”坦斯利象被画笔拨弄着的红蚂蚁,在“我”窄小的天地里东碰西撞。

拉姆齐先生与坦斯利的情况相仿佛。当他为自己不能攀上哲学思维的顶峰而苦恼时,他那代表着世界秩序的字母表便在他的眼前闪烁出红光:“在Q之后还有一系列字母,最后的一个是很难被肉眼看到的,它在远处闪着红光。”当他为自己不能千古留名而郁闷时,他又徘徊在红色的天竺葵旁:“看着眼前那一次又一次凝住他的思绪、预示着某种结论的灌丛,看着他的妻子和儿子,看着花缸上那常常点缀着他的思绪的纷披的红色天竺葵,他……思考起来……”在最后一章里,当莉莉目送他驶近灯塔时,她看到一团咖啡色溶入一片淡蓝色之中。与坦斯利不同的是,拉姆齐最终突破了自我的小圈子,步入了超我、忘我的精神境界。去灯塔的航程也是他自我超越的航程。

在《去灯塔》中,与自我超越密切联系的一个概念是爱。然而,这种爱和通常的爱情不同,它是平静的内心漾溢出来的喜悦,是建立在对人类不幸的共同命运深刻认识基础之上的宽容。单纯的性爱不但不能产生它,反而会走向它的反面。拉姆齐太太撮合成的一对夫妇:雷利和明塔,便是这种激烈但却狭隘的性爱的牺牲品。他们不懂得性爱需要它本身以外的东西来滋养,不兔最终反目成仇。早在他们刚刚订婚的时候,莉莉就在看到这种性爱美丽动人一面的同时,也察觉出它野蛮、愚蠢的另一面。十年后,莉莉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把它总结为红色的:“突然,象星星从天空划过,她的心中亮起一道红光,盖过雷利,从他的身上放射出来。它象一团升起的烈火,标志着远处海滩上野蛮人的狂欢……可是它的喧闹声和噼啪声使他害怕、反感,在看到它的光彩和威力的同时,她似乎也看到它如何贪婪地、令人作呕地吞噬着那房中的财富。”雷利和明塔没有达到拉姆齐太太的精神高度,他们的爱只停留在溺情的层次上,因此他们无法摆脱嫉妒和猜疑所带来的苦恼。

如果说去灯塔是象征着自我超越这一精神旅程的主线,那么,莉莉画布上色彩的变化便是衬托这一主线的辅线。它象钢琴上的低音和弦,追应着主旋律,织出一首优美、和谐的曲子。

在拉姆齐太太应允的旅程开始之前,莉莉画布上的色彩仍是强烈的:浓艳的紫色、刺眼的白色,甚至拉姆齐太太在她的笔下也被表现成紫色。这时,莉莉的内心还处于封闭状态,她害怕受到伤害,不愿意和别人沟通,人为地在自己和外界间筑起一道屏障。世界在她的眼里是支离破碎的,如同拉姆齐先生那个代表世界秩序的残缺的字母表。因此,她无法解决景物之间的关系问题,无法表达出那隐藏在色彩下面的形,更无法使画面的色彩完全谐调起来。“她感到自己经常如此——拼命鼓着勇气说:‘我看见的就是这样,我看见的就是这样。把那被无数外力分撕着的幻象的残片紧紧地搂在怀里。”强烈、狂躁的色彩说明着书中人物被困扰的精神世界。它和拉姆齐先生对拉姆齐太太的误解遥相呼应,以一种隐蔽而复杂的形式,表达了这时的旅程还无法兑现这一事实本身的丰富内涵。

然而,十年过后,当拉姆齐先生终于带领孩子们踏上了去灯塔的旅途时,莉莉画布上的色彩也开始起了变化。代表坦斯利和拉姆齐先生的红色、紫色,变成了象征拉姆齐太太的灰蓝色和淡绿色。这个过程正好和小船的航程相平行。小船渐近灯塔,拉姆齐先生逐步和孩子们达成谅解,不再为人生的短促和功名的速朽烦扰,莉莉画布上的色彩也慢慢冲淡、融合,她对生活也有了深刻的理解。最后,当拉姆齐先生的小舟到达灯塔的时候,莉莉也画完了最后一笔。这时,她与拉姆齐先生及卡迈克尔先生同时进入了一个充满相互理解与同情的精神世界:“他们在想同样的事情。她什么也没问,可他(卡迈克尔)已经回答了她。他站在那里,用手遮住人类全部的弱点和不幸。她感到他在宽容地、怜悯地审视着人类最终的命运。”拉姆齐太太那种悲天悯人的精神,于去灯塔的旅程结束之时,在其他人物的身上复苏了。它标志着他们达到了伍尔芙所理解的那种超然的人生极境。这正如詹姆士·哈佛利所说:“小说本身就象莉莉的画,目的在于捕捉、固定拉姆齐太太的本质。”(弗吉尼亚·伍尔芙:《向着光明之屋》)莉莉用她恬静的色彩、浑成的画面,为小说的主题打上了句点。

《去灯塔》表现的是对功名、生死和性爱的超越,而这种超越又是一种爱。它有着东方佛教的淡泊意味,却不把摒弃爱欲作为前题;它有着基督教的博爱精神,却不主张信仰上帝。它是“两种极端的力量在刀刃上的平衡”,是在经历了种种苦难之后,对人类丰富而又痛苦的生活投去的一瞥爱怜的目光。这种被罗伯特·基利称之为“从个体和局部向群体和普遍”运动的倾向,其实是一个充满社会动荡与思想的蜕变的时代的要求,也是伍尔芙对自己无法平静的内心的补偿。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七日,伍尔芙在日记里写道:

……我在构思《去灯塔》……我有一个想法,给我的书造一个代替“小说”的新名词。新的——伍尔芙创造的。什么呢?挽歌?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去灯塔》发表的一年多后,她又在日记中写道:

父亲的生日,他该九十六了……幸亏没有这样。他的生命将会毁了我的。那会怎么样呢?没有写作、没有书——不堪想象。

我曾经天天想起他和母亲。写作《去灯塔》把他们从我的心中驱走了。

由此可见,伍尔芙写作《去灯塔》的一个明显动机,就是要平息内心的骚动,获得安宁和平静。这种动机以自我超越的形式渗透在这部小说里。伍尔芙也想象书中的人物那样,步入一个淡泊、超脱、充满理解与同情的世界里去。她暂时做到了,如她的日记所述,可是没有最终做到。倒是她身后留下的这个奇妙的艺术世界,使后来的人不断从中体验到那种永恒的宁静之美,随着书中的人物一起溶入一片淡淡的色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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