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一
自汉隶以后,汉字从结构上说就再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更张,两千年沿用下来而很少变化。因此它影响到文学、绘画、建筑、雕塑等各个文化艺术领域,形成了中国独特的艺术审美境界。
中国传统绘画的一个主要特点是线条美。迄今为止所见到的最早的两幅帛画,便是用流利、劲健的线条描成的人物形象。它是中国画的基本描绘方法。所谓“铁线描”、“莼菜条”、“春蚕吐丝”,皆是指示线条在绘画创作中的运用。用飞快、劲利的线条去表现人物性格和生命姿态。中国绘画是以文字的艺术——书法为骨干的。再有,中国绘画讲究空白美,它是想象的窗口,意境的通道。潘天寿大师曾说过:“作画须会心于空白处,谚曰:一烛之光,通室皆明。”所谓“经营位置”,实际上是在“经营空间”。它的重要,就在于空白或空间的安排,往往会直接影响到构思、意境、情调的变换和发展。这一美学思想的形成不能不说是与汉字的形态结构和组成方式有着密切的联系。文字、书法、印章、绘画,它们既有互为映照的横向关系,又有着演化发展的纵向联系。
从汉字很容易使人想到中国的木结构建筑。斗拱梁枋的勾结搭连,严谨而又灵活,用以结构组合成种种不同样式的建筑:楼台殿阁,厅堂亭榭,等等。群体建筑的布局,整饬而又多变,以空间的调节变化形成丰富的韵律感。这些,都与汉字结构形态的方正、规矩、一丝不苟以及横竖撇捺的组合方式有着一定的联系。或许,可以说,它们是平行发展,互为影响的。
汉字以象形为主,指事与形声也是紧承象形而来。但纯粹绘画的文字毕竟太烦琐。因此随之而来的便是在概括、提炼基础上的简化,就是使原来的象形字带有更多的象征意义。在汉字基本定形之后,这一文字的演进规律,却成为后世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方法,并且潜移默化地沉浸到人们的审美观念中。中国诗歌语言和绘画语言特有的含蓄蕴藉、意味沉厚,无不从此而来。又,中国戏曲中极富象征意义的假定性,园林建造中的象征手法,似乎皆可从中溯源寻流。
汉字字形结构的另一个基本精神是以人本为基础。姜亮夫教授在《中国古文字学》中指出,“整个汉字的精神,是从人出发的,一切物质的存在,是从人的眼所见、耳所闻、手所触、鼻所嗅、舌所尝出发的。故表声以
汉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单个的汉字,已经包含了后世艺术中所具有的种种矛盾:疏密、虚实、长短、高下、欹正,以及主观与客观、抽象与形象……。汉字的演化以至最后确定字形,是遵循着美的规律来进行的。
所谓“学文化”,其第一步便是识字吧。首先要知道每一个字的读音,其次要会写。写,当然就要写得好看,也就是美。要寻求字的平衡、对称、谐调、统一,端庄而又不流于古板。对汉字字形内部规律的认识和掌握,就是正规的、最初的审美教育吧。两千年来,汉字的形态结构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这最初的美育也就没有实质性的变化。更由此而产生了书法艺术、书法理论,继而影响到绘画理论、文艺批评理论,等等。它当然对民族的审美意境的形成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再者,在文字的发展阶段,是表现着细部繁简不定、部位正反不定、偏旁不定,等等。而文字一旦发展到了成熟定形的阶段,这些就变得清晰、凝固,形成规则,而且是不可变更的了。组成单个文字的每一个“零件”稍有变化,便成为意义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字。因此,从学习汉字的那一天起,就必须具有认真、严谨、一丝不苟的态度。这对人们的思维方式也是有着深刻影响的。
汉字本身所具有的独立性使它在文学作品中占据了举足重轻的地位。往往一首诗,一首词的精神就蕴含在其中的某一个字中。因此,中国的文艺批评也多着重于一字一句的品评。许多“一字师”的故事,更说明了汉字的特殊的表现力。
汉字的读音规则产生并丰富了中国的文体,使它们变得更有趣味,更有意境。如诗歌、谜语、歇后语……。又影响到绘画、装饰的题材:柿子如意(事事如意)、莲花鲤鱼(连年有余)、蝙蝠桃鹿(福寿禄)……,都成为最常见的图案。
更影响到风格,习尚……。
文化传统是宝贵的,它渗透着、凝聚着伟大的民族精神。但是它又有着可怕的、保守性的一面,往往表现出一种强大的惰性力量。中国文化中有许多历千年而不变的东西,譬如木结构建筑,即使建筑材料改变,也仍然保持着旧有的形制——仿木结构的砖塔、石塔、石栏杆、铜亭,等等。一切都是“仿”,而不屑于改变旧内容、创制新形式。
汉字,它就象一个精灵,无时无刻不在制约着、影响着中国的文化结构和审美观念,它是中国文化系统的发展轨迹所以具有特别的独立性和稳定性的一个重要因素。在开展对文化史的总体研究时,文字语言史会为我们揭示出许多的秘密,值得我们很好地发掘和重视。
近读姜亮夫教授著《中国古文字学》,内容精深,读后喜不自胜,使我觉得仿佛看到的是一部中国古代文化史,由此竟生出不少关于中国文化史的臆想。我上面写的这一点思考,便是臆想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