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理论之树长青

1985-07-15 05:54曹锡仁
读书 1985年12期
关键词:现代文明事物文明

曹锡仁

时常听到人们援引歌德的那句名言:“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长青。”这,引起了我的深思。

歌德终究无愧为“奥林匹亚山上的巨人”,他的这一名言给人以深刻的启示。如果理论无视实际,回避现实,不是把历史所给予的思维成果作为科学的方法和思路,在与实践的结合中开辟道路,而是沾染了黑格尔式的独断,狂妄地把现实实践作为自己的婢女,强迫它为自己提供证明,那么理论确实只能是灰色的,理论之树就只能僵死朽腐。

经院化、概念化、简单化,就是危害理论生命力的蛀虫。所谓概念化,是指在理论研究中从概念到概念的方法。这种方法从抽象的概念出发,离开对具体事物的把握,热衷于在所谓本质的最一般问题上大显身手,把理论确立在纯概念的逻辑推演之中。所谓公式化,是指一切从既定的原则出发,从先验的结论出发,把理论看成僵死的永恒不变的公式。这种对科学理论的机械理解,是教条主义的方法论根源。所谓简单化,其特点是把千差万别的具体事物抽象化,只看到事物的简单的同一方面,没有看到事物的更为复杂的差异方面。作为理论研究的方法,它把一切事物都抽象化了,但这种抽象不同于科学抽象,它是片面而绝对化地理解事物,因而它并不能真正地把握事物。它是理论界的恶习之一——空话产生的方法论根源。

概念化、公式化和简单化,虽然各自有自己的特征,但它们之间却有一种共同特点,这就是完全不顾现实事物的实际状况,从既定的先验前提出发,去代替对事物的具体的研究。所以总括起来,就是经院化。这种经院化的研究方法,在实现自己使命时的逻辑序列是:首先从原则出发,从概念出发,然后又将原则和概念当作一成不变的公式,并且用以规范现实事物,然后将现实事物抽象化并进而推向绝对。这种净化式的思维方法,不但将理论紧紧地拘束在一种主观封闭的状态之中,而且在客观上成为理论方面大话、假话、空话等恶劣习气的方法论温床。社会科学研究一旦受到这种研究方法的支配,社会科学理论就不但会与社会实际相脱离,而且会导致科学理论的经学化。

如果科学的理论经学化,如果理论之树成为灰色的,那将会直接导致严重的后果:一方面,理论与现实在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运行,两者无法有机结合。虽然理论在研究者手里经过精雕细刻而显得美妙无比,“但是,呜呼!生活按自己的进程行进着,丝毫也不理会它们的‘公式,而公式则除了也不理会生活,自顾自地在抽象、幻想和逻辑的结论的道路上前进外,亦别无他途”(普列汉诺夫:《论空想社会主义》上卷,第19页)。理论与实践的分离运动将使理论在实践的洪流中失去自己的光彩,成为在事实上对实践不起作用的社会的虚弱存在。另方面,由于理论不能正确地指导实践,所以实践便对理论失去应有的希望。本来,随着人类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人类进入到自觉性愈高的时代,理论的价值便愈会得到承认。但是,如果理论与实践背离发展,将反而使人们在实践中不但对理论产生一定的困惑感,而且使实践在自己的进程中带有盲目性。在上述情况下,作为理论,不仅本身难以获得真正的发展,而且也无法指导实践和预测未来;作为实践,一旦失去了理论的科学引导,它的自身也会陷入难以预料的混乱。一句话,灰色的理论之树,也将使生活蒙尘,成为灰色的。

但是,歌德的话仅仅道出了一半真理。理论并不注定就是灰色的。社会科学的社会价值不仅在于它扎根现实来自实践,而且在于指导实践,在这过程中,理论将通过新陈代谢的发展而葆其美妙之青春。

社会科学发展史表明,一种新科学方法的发见和采用,必然会促进社会科学研究的进展。科学的研究方法是使理论之树长青的关键。

要保持理论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就必需正确理解和深刻认识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论的时代特征。如果从人类技术发展史的角度看问题,可以把人类社会的发展划为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和现代文明三个历史时代的话,那么,我们认为,与这三个历史时代相适应的方法论特征就是直观性、抽象性和具体性。就是说,直观方法是农业文明的产物,抽象方法是工业文明的产物,面具体方法则是现代文明的特征。在农业文明时期,由于人类生产活动的狭小和生产力水平的低下,以及人类自身其他条件的限制,人们还不能对世界的认识达到科学抽象的把握,往往是人们接触到什么程度、感受到什么程度,就认识和表达到什么程度,人们的认识无法超越感性经验的水平,所以这时候人们的认识往往是素朴的、直观的。虽然许多认识之中不乏真理的闪光,但又不免属于猜测和臆想的性质。工业文明依靠机器和大生产,又凭借铁路、轮船和电话电报乃至世界市场,将全球组织成为一个整体。世界的整体发展使人们摆脱了自身的狭隘,从而使把事物联系起来成为可能。在认识上,人们也就自然会从对周围个别事物的理解中加以抽象,上升到一般。人类开始从经验感性的规范中走出来,进而采用理性的方法去认识世界和认识自身。这时候,人们除了对世界进行分门别类的钻研之外,更用心的则是从整体上、从历史感的深度和从最一般的意义上去本质地去把握世界。抽象的科学方法成为这一时代的认识工具,它使人类的认识终于跨越了几千年古代文明史的低级水平骄傲地来到近代,从而创造出数百年的近代文明。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世界新技术革命的浪潮又将人类开始引向另一种崭新的境地,虽然这种现代文明在地球上目前仍然是初露端倪,但由于它所导致的世界多样化发展,却迫使人们的认识方法开始从抽象进入到具体。具体的方法不同于直观性方法,因为它早已超出了感觉经验的范围,而是在科学抽象的指导下对世界丰富事物的具体把握,并进而通过这种具体把握又不断充实和丰富着一般理论,因而它是人类迄今为止最高级也是最科学的认识方法和研究方法。

作为现代文明产物的具体方法,与工业文明时代的抽象方法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总体地把握事物,力求探寻一般规律,所以在认识方法史上它属于理性历史时期;前者则主张在一般理论指导下个别地把握事物,具体地表达和反映事物规律,并且当这种对事物的把握和表达真正能够成立的时候,一般理论才能够丰富起来;同时,从思维进程上看,后者是从具体到抽象,而前者则是从抽象再上升到具体。如果说,后者是注重归纳和综合的话,那么,前者则强调了归纳与演绎、综合与分析的统一。这种统一不是简单地相加或交替运用,而是具体的有机的结合,就综合与分析而论,分析不仅是在综合指导下的分析,而且本身又包含着综合。它是丰富多彩而且多层次的。所以,作为理论成果,后者仅是一元性的和一般意义上的,而前者则是群体化和多元化的。

于是,具体的方法便获得了自身的基本特点:它要求研究工作摆脱和克服抽象的原则从而使理论产生于实践之中,理论应该从经院和教条中走出来而形成于对实践的思考、理解和把握之中。这种思考、理解和把握不是笼统的和一般的,而是具体的生动的。它不仅以人类既有的认识为基础去具体地研究事物规律,而且通过这一研究具体地为实践提供服务,所以当它能动地指导实践的时候,也表现出一种具体地指导的态势。它没有任何试图包容一切的奢望,因为它知道世界存在着多样化的发展趋势,因而规律总是具体的,从而认识规律的方法也只能是具体的。

歌德的名言还带着十九世纪的时代烙印,而现代文明,由于理性自觉程度的提高,结果使实践和理论表现出同步化发展的趋势。这一同步化发展对具体方法提出了新的要求。于是,这一历史时期的理论便不仅仅表现为对实践的归纳和总结,它不是当一种实践完结之后才能形成,而恰恰是在这种实践的过程中便会对未来的下一步提供预测。这种具体方法的理论预见性跟抽象方法时代的理论预见性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在对具体事物的具体研究之后,经过了具体——抽象——具体的上升运动才确立的,而后者仅是从对事物最一般规律的理解和推导中形成的,所以前者的预见性将比后者的预见性更为可靠也更加科学。这是具体方法的又一特点。

人类社会已着手迎接现代文明的挑战,从工业社会走向信息社会,人类将经历新的历史性变迁,因而人类在认识方法和研究方法上也必然要适应社会的变迁而发生划时代的变革,随着这一变革的实现,人类将在认识能力上获得巨大突破。我们的研究方法应该追随这一历史潮流,从根本观念上来一个转变,以求在抽象方法向具体方法的过渡中,使理论之树获得新的生命力,让它同生活一样永远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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