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叶的《未必佳集》

1985-07-15 05:54林斤澜
读书 1985年8期
关键词:散文文章

林斤澜 丁 聪

《未必佳集》里多佳作。我喜欢读这路文章。又像是许久没有读到了,拿起来本想先随便翻翻,等到手头的“活”告个段落再细读,不料这随便翻翻是从头翻到尾才放下手来。

放下手来心里还痒痒的,想去翻翻先前读过的归有光、朱自清、还有外国的索洛延……这一牵扯不得了,勾起来一条线,这线细却是很长,清楚却又飘荡,那一头在蓝天白云,那里,是有一个风筝的。

这条线其实在我心里。那与三叶的文章有多少关系呢?马上还只能肯定是他们的文章勾起来的,别的慢慢再说。

索性放下手里的“活”,写下我的感想。

三叶就是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兄姐弟三人。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他们有的还是中学生,有的上了大专学校,总之都还是学生吧,就合印过两本集子,一本叫“花萼”,一本就叫“三叶”,都是他们的父亲题的名。

“一直过了三十几年,最近四年间,我们三个才互相鼓励,重新练习写作,有些短的习作还要请父亲过目……”这是现在的《未必佳集》了。看来是老大叶至善题的集名,用的是《世说新语》中陈韪数落孔融的那八个字;“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若拿今年来说,“小三官”叶至诚也满六十了吧,老哥儿仨虚怀若谷。

《未必佳集》中,叶至诚有一篇《跟父亲学写》,中间写到“哥哥这样描写过父亲那时候给我们改文章的情景:吃罢晚饭,碗筷收拾过了,植物油灯移到桌子的中央。父亲戴起老花镜,坐下来改我们的文章。我们各据桌子的一边,眼睛盯住了父亲手里的笔尖,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指摘、争辩。有时候,让父亲指出了可笑的谬误,我们就尽情的笑了。每改罢一段,父亲朗读一遍,看语气是否顺适,我们就跟着他默诵。……”

他们的父亲,是当今“×世同堂”的文艺界中,最年长的德高望重的长者。道德文章,山高水长。

当年他们一家住在“大后方”封为“陪都”的重庆。我也在重庆周围“打烂仗”,名为“流亡学生”,迹近“草莽”生活。依稀记得当年就读到过这样的“佳话”,一时心情复杂,但立刻就不在意了。今日想来,学写,各有各的路子。但基本功的锻炼是谁也少不得的。有这样的好家庭,可能事半功倍。我现在的文字还疙里疙瘩,当和少年境遇有关。

二十多年前,我进入专业写作的行列不久,在一个座谈会上,听一位比我资格老的作家发言,他说自己对错别字不管,什么语法文法也不管,这些由编辑管去,要不,编辑管什么呢?我惊异。想问,那么我们是干什么呢?因为资格浅,没有问出来。也因为当时的风尚,只要是根子正出身红,可以把一蓬乱草似的东西捧到编辑部去,由编辑细摘细修。这是政治任务,言不二价。“乱草”似的说法,是一位编辑告诉我的,不是我的发明。

座谈会上发言的那位作家,历经战争,为人也朴实有泥土气息。体格粗壮,披着大衣坐在三人沙发上占一半位置,我觉着可悲。

他将在文学道路上,留不下一个脚印。现在还不能把话说到十足,不过已经八九了。

画家要是照着叶至善的描写,画一幅灯下课子图。我想灯光当然是柔和的,仿佛是阳光溶化在水里,可否叫做溶溶?色调是温暖的,气氛融融。少者笑脸如梦如痴,长者每饭必酒,此时当是有酒不在酒的醉翁,情意浓浓。

整体说来:和谐。

《未必佳集》作者三人,凡四十二篇,读来整体和谐。还有平和、厚重、细密、周到、明智、亲切……等等可说。但我以为总起来说,是一种和谐的美。

他们相象正象一双手上的手指头,他们的不象又象“十个手指头不一般长”。这个世界在他们面前,他们吸收进来的时候细致灵敏,发放出去的时候冷静平和。叶至善有思想的火花,可是不点燃成火炬。叶至诚有感情的愤懑,可是不发作成号筒。叶志美更是小桥流水,有幽兰藏在桥洞里,有透明的小鱼儿在水底静定如针,往来似箭。

叶至诚回忆“跟父亲学写”,还写下这么几句话:“父亲不先说应该怎么改,让我们一起来说。你也想,我也想,父亲也想,一会儿提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改法。经过掂量比较,选择最好的一种,然后修改定稿。……”

回忆的是“学写”,没有提到学做人。我想他们的文章互相又象又不象,和这样的学写关联。和没有提到的学做人也分不开吧。

“假如我是一个作家,我要努力做一件在今天并不很容易做

的事。那就是:在作品里要有我自己。”

这是“小三官”的话,他有点激动了吧,差点儿不那么平和从容了。他的哥哥和姐姐没有这样说,不过他们的文章里,都饱和着“我自己”。

不隐瞒,不躲闪,“要使读者”“清楚地看到我”。“即使是真理,即使是人民的呼声,如果还没有在我的感情上找到触发点,还没有化为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就不写,因为我还没有资格写。……”

写的多是“小天地”,或说写的最动人的篇章还是“小天地”,较比恰当。“小天地”一词,在正常情况下是不带贬意的吧。现在有一种“小猫小狗小村小店小五小六……”的说法,就有嘲讽的意味了。

写父亲,写孙女,写儿时,写戒烟,写粉色的连衣裙,写七十年前的日记,写吃鱼,写倒霉的橄榄核……一丝一缕,都仿佛是自己的一根神经,是自己感受到心里去,又从自己心里抽出来。

那么时代在哪里呢?时代在背景上,在字里行间。

那么,文艺的功能呢?文艺就为了表现自己?这叫什么文艺?

类似这样的问题可能发生过。作者在结集出书的时候,写了个“附记”,照抄如下:

“附记:十年动乱当中,批判文艺作品有各种各样叫人无法辩驳的罪名,其中之一叫做‘顽强地表现自己。在这个罪名的恫吓威胁之下,出现了一批看不见作者自己的小说、诗歌、散文、剧本;但是奇怪,这些东西好象都不成为文艺。这篇短文是针对这种情形说的,原先用了‘表现我的提法,不料因此引起了误解。现在趁编集子的机会改正过来,以免谬种流传。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跟父亲学写”的时候,他们老人家有一句话叫做“自肚皮经”。这种吴语方言,我的老家说做“自家肚皮经”,意思一样。这句话说的是自己的思路,常常有跳跃、有混乱、有个人特殊的习性,照样写成文章,读者不懂,或不好懂,这就成了文章的毛病了。

“父亲说:‘写文章要想到别人,想到读文章的人,要把自己换一个位置,设想成读文章的人,再来看一看文章究竟写得怎么样。”下边还说到“要想到别人”,是他们老人家为文和为人的“重要守则”。

我这里暂且只讨论为文吧。

前一段说“作品里要有我自己”,这一段说写作品时“要想到别人”。有自己和有别人,都是重要守则。

“父亲一向主张写东西要和生活里说话一样。写在文章里的话当然是经过了一番选择和思考的,然而仍旧要保持跟生活里说的话一样自然。写东西‘不难又难的道理,似乎就在这里。”

我觉得不只是“不难又难”,这里头的道理相当复杂。有的文章明白易晓,也可以说是流畅自然。但没有个性,也就是没有自己。有的文章读来顿挫甚多,又正好表达了深沉。有的文章时有疙瘩,恰恰是那乡土的风情,那一个作家的调调儿。

三叶的文章里,时有“所、所以、而、而且……”,好处是周到妥当,但是不是也“书本气”了些。在知识分子的生活里,有的人爱说“字儿话”。但也不是全那样。在农村生活里,差不多听不见这些字眼。若有一位嘴里多几个“字儿话”,别人会笑他的。那么农村里说话说不周到吗?说不明白吗?当然不是,他们自有办法,一般说,比知识分子的大白话要生动一些。

这是些粗浅的意思,但也是一个角度。为什么说这里头的“经”复杂呢?就为的不能不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来探索。但,“要想到别人”无疑是对的,应当是“重要守则”。希望读者不要误会我的讨论,是反对“要想到别人”。

“自肚皮经”指的也不单是个别字眼,要紧的是思路。那么思路有跳跃、交错、颠倒、多线多义,还有一个厉害的:变形变态。这些是作者的“自肚皮经”,往往更是“生活经”。不跳跃、交错……不足以表达某些生活。也如前边说到有的文字或多顿挫,或带疙瘩,不这样,还和某些生活感受不“贴”,奈何?

当然,还要坚持“想到别人”。别人不懂。写了做什么?但什么叫“不懂”?文艺作品的懂与不懂,和科学文章的懂与不懂一不一样?读文艺作品,怎么才算懂了?是载道——打通了读者的思想?是明理——解决了人生的疑难?是指南——纠正了工作的进程?总要有点什么叫人明白的,才叫“懂”。

这又是一个角度。

再说“不懂”。比如甲乙两人,甲比乙修养高经验多。甲读某个作品嘴里生涩,眼里出“眦目糊”。乙读起来倒如吃清盐做榄,一路上没有碰着过懂和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曲高寡和吗?又怎么高者不和低者和?究其原因,只怕还是文艺观的不同。所谓“观点”,竟有这么厉害。

当然,也有懂是懂得的,或不喜欢,或不赞成,或碍难主张,或事关本命,或说不清看不透拿不准……都可以统而言之不懂。这又另当别说了。

反对“要想到别人”的作家不知道有没有,“想到别人”的层次,倒是各有不同。这里头的“经”我想念懂也还半懂不懂。暂不噜了。

《未必佳集》是一个散文集子。里头有的象是杂文,但也有散文的美。有几篇若分类,当归到小说里去,不过也是“散文化”的小说。

有人说比起别的文体,祖国的散文渊源最久,佳作最多,我信。有人说当代的散文路子走窄了。其实不止散文,别的文体也过于单一了吧。单一到有了模式,就僵硬了。

散文和新闻报导、人物特写走到一路,不分彼此。

散文里没有了“我自己”,比起别的文体来,更加糟糕。

《未必佳集》里有“我自己”,有“自己的灵魂”,还有“自己的外貌”,“这外貌包括方法、样式、风格、语言……”

我想加一句,还有自己的性情。这性情也包括了弱点。海棠花开花落,写得多么细致,海棠院子里外的急风暴雨,就比较粗略了。回忆儿时的同窗,有情有趣,有甜有酸。悼念患难战友,痛心不知几倍于儿时,笔力倒又见弱了。

不故作雄深,不矫为慷慨,去粉饰,勿卖弄,见真性情。读之“受用”——这两字数处见到,《戒烟》篇中用得最妙。

(《未必佳集》,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著,三联书店一九八四年八月第一版,0.94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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