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尖上的鼓声

1984-08-20 05:13聂鑫森
中国青年 1984年11期
关键词:木排鼓点鼓声

1.

夕阳渐渐滑向山谷,最后一线光灿烂地亮了一下,天色便朦朦胧胧起来。初夏的潇水正当汛期,波涛焦躁地涌动着,拍击岸沿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喘息声。江面上飘起了青色的烟霭。一轮皎月静静地升了上来。

在积材场生产科开了一天会,熬得腰酸背痛。明天,我们放排队该出发了,终点是省城长沙。哥们一到了水上,浑身筋骨都觉得舒展,自由自在的,光膀子也罢,赤条条也罢!木排上是一个小世界,我就是这小世界的“头”,凭着一身的铁腱子肉,凭着在水上混了十来年,讲句话不亚于响一个雷。

当我沿着江边婉蜒的小路,走向木排时,突然一阵阵错杂的鼓声,伴和着纷沓的笑语,顺着传过来。我猛地停住了脚步。月光下,小泥鳅、河马和其他几个小伙子,正围着一个年轻的姑娘。那姑娘着一件白连衣裙,头发飘散在两肩,一边咯咯地笑,一边用两根短短的木棍子击鼓,咚——咚!咚——咚!

“这样敲的吗?就这么简单?”

“是。这是过滩的鼓点。”憨实的河马不停地“啄”着脑袋,小泥鳅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鼓点太没有变化了,真遗憾。”

“是的。是的。”众声附和着。

一股火气从我心头升起。谁把她叫来的?搅得木排上乱糟糟的,居然对这过滩的鼓点也妄加评议,这儿有她说话的地方么?虽然这鼓我们也并不怎么看重它。这是过滩时用的,放排队的老爷子讲究这一套,说是过滩时风高浪急,那是河神作怪,得擂鼓助威吓退它。其实,鼓点是用来催招的,一槌一招,心齐力齐。招是一根几丈长的大杉条,顶端用篾条编织成桨页的形状,排首排尾各一把,一把四个人,要划得整齐不容易。我们有的是力气,打鼓干什么!可要是有人对它指指点点,却让我受不了。我们是听着这鼓声长大的,鼓声和这条河,和排工风浪里的路,和我们的脾性,似乎早已融为一体了。

我不能容忍她的骄矜和他们的无知。

当我走到停靠在小河湾的木排前时,小泥鳅从搭在木排与岸边的一根独木上,晃晃荡荡走过来。

2.

“队长,来了个女大学生,是什么音乐学院作曲系的,说是来体验生活,想写一首歌唱排工的曲子。嗨,人可长得俊!”

瘦瘦精精的小泥鳅,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我朝排上一望,什么时候在离我们睡的大杉棚后面,又搭起了一个小巧精致的“人”字杉棚,棚后一根竖起的杉条挑出一截在棚子上面,系着一个晒衣架,一件猩红的短袖运动衫晾在衣架上,非常刺眼。

“是谁同意的?”我吼了一声。说完,扒开小泥鳅,踩着独木跳到木排上。

一溜人影围了上来,打头的是河马,矮矮墩墩的,嘴巴又大又阔,就象一匹丑笨的河马。

河马压低嗓门说:“是党委办刘主任领来的。还交代了,得好好照看她。”

你河马算什么角色?居然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讲话。那年我当队长,你不服气,找茬要跟我比试比试,老子一个“鸳鸯腿”把你踢到河里,从此才算守了规矩!可是,党委都同意她来,我还能吼什么。

“戈锋,留下她吧。”

“何必呢,人家是客哩。”

他们全替她讲起情来。我忽然发现,今天他们一个个长裤、白衬衫,好象要到天安门广场去接受检阅似的。他娘的,什么时候也“文明”起来了。

正在这时,我的面前扑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随即一个好听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真漂亮,才二十三、四岁吧,那眸子里含着两泡月光,象两颗夜明珠;脖子上的那根金色的项链,一闪一闪。

“戈队长,要打扰你们了。我叫高莹。你不至于要赶我走吧?!”

好厉害,她居然先发制人。

边说,她手上握着的两根木棍子边一晃一晃。啊,鼓,我的心象被什么戳了一下,怪痛的。

我瞧也不瞧她:“明早六点出发,休息去吧。”

大伙松了一口气。

我对河马说:“把鼓收起来!”

他老老实实地抱起鼓,走向杉棚,鼓边密密的铜钉也有了绿的锈垢。在这条潇水上,爷爷用过这样的鼓,父亲用过这样的鼓,那声音亢奋而悲壮。

一转脸,我又看见了高莹晾在杉杆上的红运动衫,便冷冷地说:“谁的?把它取下来!”

高莹瞪大一双眼,“为什么?”

小泥鳅小心地说:“女人的东西,不吉利。”

她一仰头,放声大笑:“是不是会翻排?如今女的驾飞机、开海轮多的是,还这么迷信!”

我黑着脸,一甩手进了杉棚。

杉棚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他们簇拥着高莹,到排顶头那边去了,笑语声一阵高过一阵。说真的,我也想去听一听,她一定有许多非常有趣的话题,大城市的变化,校园里的生活……而我们呢?只有风和浪,古老的传说,粗壮的号子和油漆脱落的鼓。

我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寒清。

一阵掌声过后,圆润如珠的女中音响起来了,是收录机里播出来的,挺美、挺甜。她把这玩意也带到排上来了。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歌声伴着潇水上的波光月光,轻轻地、轻轻地荡漾着。与潇水的风浪能够协调的,是这样的歌么?太纤细了,太婉约了,尽管它美,但缺乏一种号子和鼓声所造就的气氛。不知道为什么,我狠狠地在地铺上砸了一拳……

3.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来了,其余的七条汉子,横倒直卧,睡得正香。昨夜,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知道。

我走出杉棚,江面上有淡淡的水气飘荡,风很凉爽。我必须在开排前,检查一下招、缆,以及木排的各部分,波涛上的生涯,可不是闹着玩的。

排的顶头,有一个洁白的身影。那是高莹。她在凝望远处苍郁的山,那么险峻,那么挺拔,山的气势一定震慑了她的心灵。城里的姑娘少见多怪,好象什么东西都想探寻个根源出来。

我检查着绞缆机,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然后停住了,我的脊背感受到了两道目光的热力。

“戈锋,听说你会唱好多号子,是吧?”

我“嗯”了一声,没有回头。在高莹面前,我有自矜感,她虽然懂得许多新鲜的玩意,但却不懂得潇水,不懂得号子和鼓点;但我也有自卑感,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层次。在这大山区,好容易读到初中,父亲病故了,我便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父辈的担子,用从小就练惯了号子的嗓门,加入了潇水的大合唱。

“一路上请你多唱唱,好吗?”

“号子是随便唱的么?”我反问了一句。

高莹睁大眼睛,然后垂下头。她有些失望。

吃过早饭,太阳升起来了,金黄耀眼,潇水如一条黄橙色的绸带,抛掷向远方。该起锚开排了,我大声地*喝了一声。

河马、小泥鳅和另外两个小伙子,早眼巴巴地站在起锚机旁,一人扶住一根横杆,只等我一喊起锚号子,就会象驴推磨一样转起来。

高莹站在旁边,一手握笔,一手托着一个小本子,她准备记下号子的乐谱。

漫长的布满风险的路,将在起锚号子中拉开序幕。这是极为庄严隆重的时刻。先前,老爷子还要磕头烧香哩。

我憋足气,高高地、亮亮地打了个长音:“啊——嗨——罗”

河马他们立即弓起腰,粗壮的胳膊上青筋凸突。

“绞起那个锚哟——”

“嗨哟——嗨哟——嗨哟!”

“闯大江哟——”

“嗨哟——嗨哟——嗨哟!”

高莹的眉峰一耸一耸,笔动了几下,又停住了,终于忍不住,对我说:

“戈队长,你再唱一遍,我没记下谱。”

绞锚机停止了转动,河马、小泥鳅直愣愣地望着我,等着我重新来一遍。起锚开排的庄严气氛,被高莹搅得不成个样子,我反感起她来。这风浪里的路,它的开端得有个气势,锚已经快出水了,排已经开始移动,难道又重新来一遍么,象演戏一样。

我对他们吼起来:“起锚!耳朵聋了!”

他们一动也不动。

我跑过去,推开其中一个小伙子,操起横杆,使劲推起来,轴盘咔啦咔啦响,声音很沉闷。

河马、小泥鳅打了一个愣,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随即啸叫了一声,疯狂地推起横杆跑开了。钢缆一圈一圈在轴盘上绕,沉重的铁锚往上升。

高莹咬着嘴唇。她居然没有哭,只有愤怒。

高莹,你还年轻,你什么也不懂。爷爷、爸爸在世时,才讲究哩,有道是:排工不起二遍锚。起二遍锚,兆头不好。我记住了这一点,这里面有值得玩味的深意。历史能来个第二遍么?人生能第二次起头么?

木排缓缓地离了岸,然后八个人分成两组,各奔前后两把招。河马、小泥鳅怨恨地盯了我一眼,到排前去了,他们不愿和我共一把招。

“小高,到这儿来。”小泥鳅喊着。

“来吧,来吧。”河马邀请着。

高莹没有搭理他们,却一转身,跟我来到排后。她插到我的身边,把细嫩的手搭在招杆上。

4.

早起晚歇,一晃眼就漂过了几天。木排上是一个呆板的世界,可自从有了高莹,一切都变得生气勃勃起来。我们说话文雅,服饰整洁,彼此间和和气气。平素最懒的小泥鳅,变得格外勤快;动不动就爱捋起袖子逞强的河马,温柔得象一只猫。

是的,高莹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新的世界。

她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弱小姐,扳招、做饭、洗衣服,什么都抢着干。江面上的烈日热风,使她白净的脸,变得有些粗糙。她的性子很倔犟,每天照样把洗好的内衣晾在杉杆上,风拂过,示威似地响着。

木排在宽阔的河道上走,顺水顺风,除了排尾的招留两个人调整航向外,其余的人可以轻松轻松。每当这时候,大伙便围着高莹,听她讲我们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城里的招聘制啦,一个什么研究水稻的专家得了一万元奖金啦,一块钱一张票的舞会啦,新出版的畅销书《第三次浪潮》啦,大城市为大男大女设立的婚姻介绍所啦……

我听着,忽然觉得这些东西,与古老的潇水,与这片木排,对比是如此强烈。生活正在进入一片崭新的领域,而这儿呢?我有些惆怅。可高莹这个新时代的大学生,却来到了这条古老的河上,她求我们唱各种各样的号子,讲各种各样的传说故事,是为了猎奇、增添创作激情,还是为了去探索历史的走向?

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躁从心头升起来,我蓦地站起,手一挥,吼道:“别说了!这是上班时间!”

高莹理也不理我,说:“这并不影响上班!”

小泥鳅不无遗憾地站起身,接着嗲声嗲气地唱起了那支这两天刚学会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轻轻的一个吻,你就打动了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你看,没有一点节奏感。”高莹揶揄地说。

我看见河马的拳头捏紧了,狠狠地瞪着小泥鳅。

“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开始作贱起自己来了!”

小泥鳅望着河马粗壮的膀子,猛地停住了唱歌,畏怯地缩到一边去了。

我的心一阵轻松。是的,我们不能作贱自己。可河马你自己呢?昨晚在停排的岸边,高莹教你跳交谊舞,那个“快四步”你学了多少遍?当高莹责怪你笨时,你居然憨厚地笑着,笑得可怜巴巴的。

高莹迷惘地望着河马,又望了望我,然后,嘴角叼起一缕矜持的笑。这笑叫我受不了。这笑里有怜悯,也有和解,更多的是一种自信。

也许是为了补偿什么,顿了一下,高莹对我说:“你教我唱过滩号子吧,我挺喜欢的。”

我丝毫提不起热情,没有那个气氛(那气氛是生命与大自然搏击时造成的),过滩号子是唱不出来的!

5.

不远岸边的一座挺峭的山峰上,现出了古庙的一角飞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古庙!那是什么地方?能停下来看看吗?”高莹象孩子似地惊叫起来。

那儿叫小庙湾,正是今天停排的地方。高莹的兴奋,使我得到一点慰藉。

每次放排,我有意无意都要在那里停靠一晚。好多年前,我们的家就安在古庙的后面。那时,老爷爷已经老了,接替他的位置的是爷爷。每次木排过这儿时,老爷爷就会把庙里的那面鼓搬出来,用力地擂打,和江上的鼓声相呼应。过了小庙湾,第一个险关便是黑龙滩,他是在给穷哥儿们壮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当他擂打大鼓,目送爷爷他们的木排远去时,猝然倒下了,身边吐下一大滩血。他有痨病,他死在那悲壮而亢奋的鼓声里。死后,他就葬在古庙的后山坡上。后来,我们家向上游迁去了。

黄昏时,排靠稳了。石栈道又陡又窄,石面非常粗糙。我飞快地走在前面,高莹在后紧跟着,呼吸声很急促。自信力在我心里膨胀起来。我感到一种自豪。在那些陡峭的地方,我停下来,伸出手想去拉她,她虔诚地摇了摇头。也许,她是想独个儿体验什么吧?

来到古庙前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拾起一束干松枝,点燃了,火苗一闪一闪。四周一片宁静,静得象混沌初开的时候。

我把火把举起来,一片柔和的光辉抛洒开去。古庙已经破落了,墙上的石灰和浮雕剥蚀得很难看;正门的上方,三个颜体字依稀可辨:舜帝庙。

高莹走到墙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墙的边角,象在翻动一本古老的书,喃喃地说:“舜帝南巡一定到过这儿,史书上说他‘死于苍梧,葬于九嶷,这儿离九嶷山不远,他一定来过。”

她显得非常激动,手微微抖着。

“他南巡时,奏过一种‘韶乐,说不定那乐谱就融进了放排号子的音韵,可惜没有传下来。”

我的心一阵急跳,号子——韶乐,这中间难道真有什么联系吗?我说不清楚,而且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忽然对高莹产生了某种好感。

高莹缓缓地登上台阶,我连忙跟了上去。她推开两扇已经破损的庙门,扑啦啦,突然飞出一群蝙蝠。她惊叫了一声,随即走了进去。

火把噼啦叭啦地燃着,使冷清的庙堂,变得明亮起来。里面几乎空无一物,神案残破,菩萨坍塌,两边墙壁上的彩画所剩无几。一个残块上,画着许多人在掘沟抬石,远处洪水泛滥。

“大禹治水,画得多传神!”高莹跑上前,细细地欣赏着。

我却被一种开拓的气氛震慑住了。我能感受到那洪水野性的力量,和无数简单重复着的呼号声。我的眼前出现了一辈辈排工走过的粗糙的石栈道,出现了他们在风浪里光着的油亮的脊背……

在庙堂的一个角落,发现了几块已经蚀烂的鼓帮,高莹拾起一小片,在手上摩挲着。然后,用鼓帮扒翻着旁边的一堆灰泥。“咯当!”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我用火把一照,她拾起来,用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抹,立刻现出了青紫的木纹。竟是一对紫檀木的鼓槌。

高莹掏出手帕,小心地把鼓槌儿包扎在里面。

出了庙门,我领着她到庙后山坡上的一座坟茔前。站了一阵,我讲起了死去的老爷爷,讲起了鼓和号子……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们久久地对望着,忽然觉得彼此的心靠近了。高莹,我们互相需要理解。我们需要你这种对于历史的远焦距把握,你也需要我们这种从体验中生发出来的对历史的切肤之感。我们是一代人,我们需要互补。这种互补,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是个人的,也是时代的;是古朴的,也是新颖的……

回到木排上时,已经很晚了。

半夜时分,我突然醒了过来,在排的顶头,传来了收录机里播出的琵琶声。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忽而错杂而鸣,轻畅而厚重,高越而沉宏。这是支什么曲子?不知道,但感到它很古朴,象在叙一个久远的故事,有艰难也有欢乐,有迷惘也有希望。

杉棚里,不时地响起伙伴们翻身的声音。他们都没有睡着,在听、在听……

6.

从小庙湾出发,木排在水上走了两个多小时,天忽然阴沉下来,空气室闷得叫人难受。一场大风雨快来了,我对大伙吼了一声,两支招疾快地扳动起来,木排顺着水,箭一般地飞跑。

风渐渐地强劲起来,浪头象群狮蹿奔,一边吼,一边跳。一个山似的浪尖上,猛地炸响了一个雷,雷声沿着长长的弯曲的河道滚动着,传向远方。

高莹挨在我身边,一张脸白里透青,抓招杆的手微微抖动着。她几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就是我们这些男子汉,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怕又有什么用呢,木排象脱缰的野马,想停住是不可能的。

雨点终于打下来了,又大又重,砸得头皮生痛生痛的。横风横浪,木排顿时沉重起来。

什么时候了,这些家伙还裹着他娘的长裤短衫。我迅速地扒掉长裤和衣衫,光着膀子。河马、小泥鳅他们也光着膀子,身上的腱子肉一股一股的。我感到一身轻快,雨点打在光脊梁上,叭啦啦响成一体。

高莹在一阵短暂的羞涩之后,也把连衣裙剥掉了,一件红紧身运动衫,象一团火。

天色越来越暗,风雨越来越狂,浪头越来越高。

木排突然往一边倾斜过去,哗啦一声,放在木排边的大铁锚掉到水里去了,轴盘飞转着。排在江心打起旋来,而且越旋越快。危险!得赶快把锚绞起,要不,全完!

可我无法走开,后面的招就是舵,得死死地扳住,减少木排旋转的力量。我看见河马、小泥鳅踉踉跄跄跑向绞锚机,其余两个伙伴死命地压着招杆。

绞锚机咔——咔——咔地响起来,上千斤的铁锚真够沉的,河马和小泥鳅弓着腰身,拚命推着横杆,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突然,小泥鳅跌倒了,我惊呼了一声,正要跑过去,他又挣扎着爬起,推、推、推。小弟弟,你真是好样的!

铁锚终于绞出了水面,但要把它移到排上,还得使一把劲,他们需要一个人去卡住横杆和轴盘。

我吼了一声:“高莹,快去!”

高莹跌跌撞撞地奔去了。

当铁锚拖上木排固定好,前面有一团黑影扑过来,天哪,黑龙滩到了!

我们赶快各就各位,憋着劲扳起招来。可是木排一靠上去,马上又打了回来,再靠上去,再冲下。我知道这黑龙滩前的水性,浪打到滩头,受到一股阻力,又猛地卷回来,没有一股子劲是冲不过去的。两支招划的毕竟不是一个节奏,力聚合不起来。这是生与死的搏斗,需要是统一的意志和力量;冲过滩去!

我头一昂,拼力喊起过滩号子来。

——拔起那个招哟!

——嗨佐!嗨佐!

——齐起那个心哟!

——嗨佐!嗨佐!

……

风声、雨声、浪涛声,震响在河面上,回旋在天地间,压住了号子的声音。

高莹忽然高叫了一声,一团红色从我身边弹开。我明白了,她是去搬鼓,是的,是击鼓的时候了!

她跑进她的杉棚里,不一会,从我们的杉棚里疾速地把鼓搬了出来,在木排中部的两根横木之间,稳稳地架好,手上握着从古庙里拾回的那对紫檀木槌儿。她把脸对着我,然后使劲地擂起来,鼓点又急骤又凌厉,顿时,整个江面,不,是整个空间,回荡着沉宏的郁怒的鼓声。

所有的人精神为之一振,我觉得全身在发热。

咚——咚咚!咚——咚咚!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过滩鼓点么?过滩鼓点是两下有间隔的单击啊。在片刻的慌乱之后,鼓点强烈的节奏感,立刻唤起一种压抑了许久的力的冲动。这鼓点是新鲜的,也是古老的,两支招变得整齐划一,一下一下地扳起来。

鼓声搧起我们的狂热,那么沉着,那么激奋,两者结合得那么和谐,那么水乳交融。我们什么都忘记了,仿佛自己就是鼓点,就是号子,就是招,就是河!

木排前的浪花,溅得那么高,象礼花一样。人生是壮美的。我们分明在突破一个什么领域,所有的思想都在经历一次巨大的摇撼。小泥鳅,你不要鄙夷我们的号子;河马,你不要为踏不准快四步的拍子而难过;高莹,你是时代的幸运儿,但不要忘记这条风高浪急的潇水……我们属于往昔,也属于未来。在生与死、人与自然的对抗中,一切都在走向和谐。我们记住了浪尖上的鼓声,这历史刻骨铭心的叮嘱!

黑龙滩的阴影,猛地在排边一闪。我松了一口气……

风雨终于疲倦了,云缝里漏出了点点阳光,江面宽阔起来,浪也平稳些了,让木排缓缓地漂吧,只要掌好“舵”就行。

我们坐着,似乎在想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没有想,耳边依旧回响着一片神奇的声音。或许那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声音,是一种信念,是一段回顾,是一个憧憬,在一条有形和无形的长河上喧腾着。

一道巨大的长虹,从这边岸横跨到那边岸,如一座辉煌的凯旋门。

路还长着哩。我想。作者简介:

聂鑫森,一九四八年六月生于湖南湘潭市。于一九六五年底到株州木材公司当工人。一九七八年底,调株州日报社文艺部工作。八四年三月,入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学习。为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诗集《地面和地底的开拓》;小说集《太平洋乐队的最后一次演奏》,即将出版。

(题图、插图:郑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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