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姑娘来了
她中溜个儿,匀称的身材,圆圆的脸儿,弯眉笑目,一笑还有一对小酒窝。单论相貌,在以秀美著称的大连姑娘中,她并不出奇。可人们说她很美,说她的美是超出容貌之外的,不是直观的。这美究竟是什么?一两句话又说不清。反正,人们觉得自打1981年她以优异的成绩通过考试,分配到大连市岭前商场以来,特别是全国商业战线学习韩桂琴以后,她,董明,就越发美了。她就象唤醒万物的春姑娘,给这个商场注入了一股清新、向上的活力。
她不是音乐家,她爱唱歌。每天清晨,她提前一个多小时,来到商场静悄悄、空荡荡的大厅里。顿时,这里就充满了欢乐的音响。她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我的中国心》《小城故事》,把手伸进冰冷的酱菜罐中,把一盆盆酱菜摆上货架,把大厅清洗得干干净净……
她不是心理学家,她爱研究顾客心理。站在那块长不过7米、宽不过8尺的领地里,她微笑着迎接每一位顾客。人们说她会笑。不错,她笑得很有学问:对老年人,她尊重地笑,对小孩,她欢快地笑;对工人农民,她诚恳地笑;对知识分子,她文雅地笑。对小伙子,她格外注意,稳重大方地笑。不然,人家错把笑容当作某种信息,会惹来一些麻烦的。
她在熙熙攘攘的顾客面前,不慌不忙,手急眼快,象个神奇的魔术师,接一顾二眼观三。她动作优美、轻快、准确、利索,不象在干一项繁琐的劳动,倒象是在舞台上表演。而那漫漫的顾客队伍,就象小溪一样从她眼前流过……一个小孩把3角钱和一个小瓷碗放到柜台上,嚷着要买3角钱大酱。她看看小碗和钱数,告诉小孩回家再问问妈妈。一会儿,小孩回来了,说不是买大酱,是买芝麻酱。一个老顾客着急忙慌,不小心把一位年轻顾客的瓶子碰倒了。小伙子火了,眼睛一瞪,就要骂人。她马上扶起瓶子,笑容可掬地说:“今天是腊八,瓶子没碎,保你一年愉快!”小伙子咧咧嘴,笑了。一场争斗被她一句话冲得烟消云散。
她动起来如上足弦的发条。下了班,她还沿着那伸向山顶的青石台阶,去给行动不便的老人送菜;顶着风雨去生产酱菜的厂家走访;踏着雪路去别的商店调查研究。每每躺在床上,她才觉出腿的酸痛。
她静下来似大理石的雕像。有一次,一位顾客在单位惹了气没处撒,同她找别扭。六块豆腐乳全都摔在她头上,鲜红的乳汤顺着她秀美的头发流下来,流进脖领,染污了白衬衣、羊毛衫。这下子犯了众怒,柜台内外一齐喊打。然而,她一动也没有动,她用庄严的沉默,划出一道美与丑的界线。
有人说,人的美,只有当她从事自己所喜爱的、就其性质来说是强调人的个性所特有的好的品质的活动时,才表现得最为突出。用这话概括董明,似乎倒很贴切。
顾客们喜欢她,同事们服她。进店一年多,她被选为调味组组长,并陆续获得各种荣誉称号。1984年初,她被评为市特等劳动模范。她的一尺二寸的大彩照,被镶在大连市最惹人注目的画廊里。于是,董明的名字越传越响,以至有些神乎其神了。
那时,这位23岁的春姑娘还不知道,前面会有另一种遭遇在等着她。
仙女不许下凡
她以为,当了特等劳模,再加把劲儿,拚命工作就行了。
她还象过去那样爱看书,《商品学》《心理学》《牛虻》《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她还象过去那样爱说爱笑,爱闹爱跳,爱变换发型,爱穿漂亮衣服;她还象过去那样喜欢清晨第一束阳光、黄昏最后一抹晚霞、冬日的白雪、夏天的浪花。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一些人眼里,过去的董明应该消亡,作为市级特等劳模,她已经被装进一个整齐划一的框内,他们要求她变成另外一般模样。
一天,她开完会,听说楼下在开舞会。她穿着乳白色的连衣裙、乳白色的高跟鞋,拎着乳白色的精巧小包,出现在舞厅门口,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怎么?她也到这地方来了!”
“这套行头真闪,让人睁不开眼了。”
“仙女下凡了!”
她用大眼睛扫了一下挑衅者,用少女特有的顽皮问:“你们说说,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的光辉形象应该出现在另外一些地方。”
“这个地方就不该有我的形象?”
“你来找对象吗?”
“就算是,又怎样呢?”
挑衅者退缩了,她取得一个小小的胜利。然而大戏还没有开场。
事隔不久,奇怪的事接二连三。本来作为一个长得不错的姑娘,特别是再有些名气,免不了要有些大胆的小伙子闯上门来纠缠的。当她正常地接触这些小伙子时,马上就会有人碰碰另一个人的胳膊:“看,咱们劳模又泡小伙子了!”本来她穿戴没有什么特殊,可现在有人看着不顺眼了:“看她浪的!”本来她习惯写读书笔记,现在也成了罪过:“猪鼻子插葱,装象!”她注意学习普通话,也惹得一些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哎哟,看把她出息的,连大连话都不会说了!”就连一直支持她的团委书记也好言相劝:“小董,我看你就别说普通话了吧,免得人家说三道四。”更使她伤心的是,那天她穿着那件白连衣裙,去参加公司先进模范大会,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住去路。
“你是干什么的?”
“开会的。”
“开会的?”两位门神老大不相信,用审视的目光把她上下扫个遍,才问:“你叫什么?”
“董明。”
“你就是董明呀?”他们互相挤挤眼,让开路。她刚进门,后面的话就跟过来了:“果然名不虚传,这个标兵要飞起来了!”
接着是领导走马灯一样的谈心。
“小董呀,你是劳模,还是特等劳模,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呵!要记住,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经不住考验倒下去了。当了劳模,就得象个劳模样。要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哟!”
她想,我怎么了?是工作不努力了吗?不。我每天常常工作十三、四个小时,几乎没有节假日,就连白天开会,我也早早到商场,先把大厅打扫干净,把货上齐再走。是学习上不勤奋了吗?不,我翻阅了古今中外不少有关商业的书籍,记下了30万字的读书笔记,熟悉了各种酱菜的产地、特点、制作工艺。那又是因为什么呢?她说不清楚。直至下班后,她邀人家一起走,人家不理;电视台来拍片,人家躲远远的,领导才仙人指路般地告诉她:你打扮得太不象样了。
她一听这话,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似的。那天晚上一回家,她就锁上门,把头蒙在被子里,默默地哭了起来。哭够了,她光着脚跳下地,拉开衣柜门,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抖落出来,对着镜子一件件试穿。连衣裙,有失稳重,太轻佻;筒裙,颜色刺眼,令人反感;豆沙色暗花衬衣,又太风流了……她翻遍箱柜,竟没有一件符合标准的衣服。最后,她推开母亲的房门,把父亲不穿的旧工作服要出来,第二天一早,就用它罩住自己青春健美的身体,再用橡皮筋把小辫一扎,上班去了。
如果劳模队伍的声誉必须靠这件旧工作服维护的话,她想,我认了!
清规戒律的折磨
大连很美。大连的姑娘爱美,也会美。她们在用自己的双手,把这座开放城市装扮得日新月异的同时,她们自己也穿上了新潮服装,走上街头,使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更显得生机勃勃、千姿百态。
董明则在用理智抑制感情。她把头发梳得光光的,不留一点刘海;她把风纪扣系得严严的,不露一点皮肉;她的眼睛永远向前,目不斜视;她一天到晚只是拚命干活,无欲无想。然而,她的内心却象岩浆一样涌动。没有几天功夫,她的嘴角就鼓起了白亮的大泡,她的嗓子也说不出话来了。白天上班,她只好跟顾客打手势,顾客不明白,她急得直流眼泪;晚上,每逢她为五保户送菜,一回家浑身就象散了架。她常常胸口发闷,端起饭碗,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她在日记中写道:我思想上感到很压抑,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总觉得周围有一些人闲得无聊,象盯梢一样盯着我,想从我身上弄点儿毛病才愉快……
她爱夜晚。每当夜深人静,那带有腥鲜味的海风从窗口吹来,她都从床上爬起来,悄悄走上阳台。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世界是属于她的,而她也属于这个世界。因为那清爽的晚风总是温柔地抚摸着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躯。
她爱大海。当她感到郁闷难忍时,就穿上她最得意的衣服,一个人来到大海的身边。让最无私、公正的大海来评判:她美不美?她有没有美的权利?而大海,总是向她发出同情的叹息。
她终于病倒了。一连八天,粒米不进……
爱美也是爱生活
劳模难道就不该有自己的性格和爱好吗?劳模难道就不该有自己的追求和意志吗?
一场大病初愈,虽然她身体还很虚弱,脚底发软,但她还是勇敢地穿上那件白色连衣裙走出家门。经过这场大病的折磨,她的头脑清醒了。她把自己对美的偏爱,作为一种精神上的追求,作为向那些陈腐观念的抗争。
她在日记中写道:难道当了劳模,就该改变自己的性格、自己的面目吗?就该屈服于旧习惯的压力,求得一些人们的赞赏吗?如果是这样的话,给我挂一千块金牌,这个劳模我也不当了!我要永远是我!美的追求者,才有美的生活;美的创造者,才有美的生命。人具有美好的思想,才能创造出美好的人生。
她刚刚踏上汽车,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扯扯她的衣襟:“姑娘,我认识你,你病了吧?好多天不见你坐这趟车了,你坐。”
她走下汽车,一个小姑娘又挣脱开母亲的手,跑到她身边:“阿姨,你病好了吗?你吃冰棍吗?我让妈妈给你买。”
她来到柜台前,一位五保户大娘又迎上前来:“姑娘,我等你两天了。我给你买了件花布衫,你不嫌弃就收下。别再穿那件道袍似的大褂了。”
她眼睛潮湿了。几年来,她一直在为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服务。这些普通人,又给了她理解和爱的感情。
新任商场经理也特意找她谈话。“劳模是人,不是机器,不是神仙。你是八十年代的青年,豆蔲年华的姑娘。你该穿该戴,该有自己的爱好和个性。”
是的,她毕竟是八十年代的青年,她从某些人为劳模特制的、尽管齐整却已经陈旧的框子里走出来了。
从此,在那射进第一束阳光的空荡荡大厅中,又响起她甜美的歌声;在那人流不息的柜台前,又见她发自内心的微笑;在那晚霞满天的黄昏里,又见她跃上青石台阶的健美身影;在那绚丽多姿的集体舞会上,她又在用少女特有的权威口吻,对笨拙或灵敏的小伙子发号施令……
也许,依然有人会对此看不顺眼。但是,我们这位特等劳动模范,这位爱穿连衣裙的姑娘,将昂首挺胸,就这样向前走去。因为,生活本来就应该美好。
(图:竞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