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沈尹默诗词集》

1984-07-15 05:54
读书 1984年7期
关键词:沈尹默旧体诗编者

林 辰

沈尹默是我国现代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他擅长日体诗词,著有《秋明集》二册,上册收一九○五年至一九二七年所作旧诗三卷,下册收一九○五年迄一九二八年间所作词一卷,于一九二九年十二月由“北京书局”印行。这些诗词,不主一家,述事言情,纯真自然。在五四运动初期,他也曾写过新体白话诗。一九一八年一月《新青年》杂志第四卷第一期开始出现新诗,作者三人,诗九首,其中便有沈尹默的三首:《鸽子》、《人力车夫》和《月夜》。以后他继续在这个杂志上发表新诗,到一九二○年一月七卷二期发表《白杨树》和《秋》二首为止,他共创作了新诗十七首。这些诗有的在意境、句式和音节上,没有完全摆脱古乐府和词曲的影响,但如《月夜》、《三弦》、《公园里的“二月蓝”》、《生机》和《秋》等都是好诗,《三弦》一首,更是传诵一时的名篇。他是中国新诗史上最早的诗人之一,可惜不久以后,他即长期专力旧体诗词的写作,我们不再见到他的新诗了。

沈尹默的《秋明集》,绝版已久;他的新诗为数不多,不能结成专集,现在的读者和新文学史研究者只能去翻阅六十多年前的《新青年》杂志,很是不便。因此,书目文献出版社将沈尹默的新诗和旧体诗词编为《沈尹默诗词集》出版(一九八三年三月),就很值得欢迎。此书内容分新诗、秋明诗、秋明室杂诗、近作诗四首、秋明词、近作词七首六个部分。新诗收《新青年》所载全部十七首(另羼入旧诗一首不计在内);秋明诗即《秋明集》上册旧诗部分;秋明室杂诗收五言古诗五十九首,是一九四○至一九四八年间之作,一九五○年六月作者自辑为一卷;近作诗四首,其实不只四首,乃四题十二首,有纪念鲁迅先生的五律一首、七绝六首,皆解放后所作;秋明词即《秋明集》下册词辑部分;近作词七首,也都是解放后的作品。书前《出版说明》中说:“为使读者了解全貌,我们对沈尹默的诗词作了较全面的搜集。”又说:“对旧体诗词进行了标点,对个别文字、编排顺序等作了必要的校正和调整。”从全书总目和说明看来,似乎相当完美,可是一经细读,不仅内容缺略,而且在体例、校勘等方面,也还存在不少问题,远远不能满足读者的要求。

首先是搜集不全。从上述《秋明集》和《秋明室杂诗》所收旧体诗词的写作年代来看,似乎沈尹默在一九二七年后至一九四○年前这一段时间里,没有写过旧诗;在一九二八年后至解放这二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再写过词。事实自然不是这样。我曾经见过一本杨公庶编的《雍园词钞》,内收叶、吴白、乔大壮、沈祖、汪东、唐圭璋、沈尹默、陈匪石八家词钞九种,沈尹默即有二种:《念远词》和《松壑词》。前者收一○二阕,后者收七十一阕,都是抗日战争时期流寓蜀中时的作品。杨公庶在《词钞》序中有“诸家惠章,先后不时,每得一集,辄付手民”等语,可见这两部词集是作者亲自编辑寄出的。集中诸作,仍保持前期清新自然的风格,而经过乱离,优国怀乡,伤离念远,表现出深厚沈郁的感情,题材也较前广泛。《秋明词》中都是小令,这时也填《莺啼序》这样二百余字的长调了。象这样包含一百七十多首词的两部集子而竟付之缺如,怎能说已“作了较全面的搜集”,又怎能使读者了解“全貌”呢?《雍园词钞》于一九四六年一月在重庆印成,虽是私人印本,数量不多,但既非天壤孤本,辑印时间也不算远,稍加调查访求,就不致有遗漏之憾。至于旧体诗,在《秋明集》以后,我没有见过专集,但肯定在本书所收之外,还有一些佚诗,记忆所及,如一九三九年和知堂《禹迹寺》七绝二首,一九四一年作《寿沫若五十》五律一首,一九五四年题沈祖《涉江词》七绝五首,就都没有收入。我相信,倘若多翻查一下旧报刊,是还会有所发现的。

其次是体例不善。(一)本书第一次将沈尹默的十七首新诗集中起来,这是一个特点,可惜在编排上很不妥贴。这些诗在《新青年》上发表时,每一首后都无写作年月,因此不可能用编年的方法;又都是白话的自由诗,并且只有寥寥十七首,也不可能用按体分类的方法。这样,除非作者本人别有解释,否则只有据各诗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时间先后来编排,才是惟一合理的办法,但我们将本书目次和刊载这些诗的《新青年》各期一加对照,就知道它不是按照杂志发表先后排列的,如沈尹默第一次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一期同时发表的《鸽子》、《人力车夫》、《月夜》三首,在本书中被分割开来,《月夜》列为第一首,《人力车夫》列为第十三首,《鸽子》列为第四首,与别卷别期发表的其他各诗,颠倒错杂,令人不明白是什么用意。也许这就是《出版说明》所说的“对编排顺序作了必要的调整”吧,但编者毫无一语说明“调整”的理由,真不知有何义例可言。(二)按一般辑书体例,每首之后,应保留写作年月或注明出处。沈尹默的这些新诗,完全可以一一注明原载《新青年》何卷何期,但本书都无一字交代。这样,就使研究者不能据本书所载来评论它们在新诗发轫期的地位和作用,减少了“研究资料”的价值。同样,《秋明诗》和《秋明词》,即《秋明集》上下册,早在一九二九年已经出版,本书编者在书前书后也不作任何说明,好象从来没有这个集子,而是这次编印《诗词集》时新收集起来的。《秋明室杂诗》后有短跋,说明系作者自行录存的,但不知曾否印行或在何处发表,本书也未注明。此外,近作诗十二首和近作词七首,大都在解放后的报刊上发表过,而本书编者也一律不加介绍,使人不知其所从来。(三)旧体诗《秋明集》原分三卷:《即时偶占二首》至《鹦鹉前头作》为第一卷;《春日感怀》至《见平伯致颉刚信述雷峰塔倾圮事因题》为第二卷;《杂感》至《题鸭涯草堂诗集》为第三卷。作者如此分卷,自然有他的用意。不知何故,本书编者却将三卷混一起来,不复分卷,改变了原书的结构,这显然是不符合作者自己编集时的原意的。

再次是内容重复。本书在新诗部分,收有悼苏曼殊的《刘三来言子死矣》一首,这分明是五言古诗,作者已将它收入《秋明集》卷二中。大概因为这首诗曾在《新青年》第五卷第六期登载过,便和沈在这个杂志上发表的新诗一道被收进本书新诗部分。于是,同一首诗便出现两次。不知《新青年》在提倡新诗以后,并不一般地排斥旧诗,间或也会出现一、二首的。刘半农编印《初期白话诗稿》,其中也有《刘三来言子死矣》的手稿,这并非刘半农认为这是一首白话诗,而是因为刘半农收藏的《新青年》发表过的白话诗稿中,连带着保存了这一首,因而也被印入这部诗稿。本书《出版说明》也指出《刘三来言子死矣》是旧体诗,但又说:“此诗除旧体诗部分收录外,新诗部分也予录存,以便读者参照研究。”这真使人不解:同一作者所写的同一首诗,叫人如何“参照研究”呢?这一首重出的诗,除了两处的标点符号各不相同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供“参照研究”的了。

最后是点校不精。《秋明集》卷一有一首诗的题目竟是如此标点:《寒雨催秋重阳近矣,即时感怀与星姊联成四韵,寄士远、南浔、兼士、东京》,这诗是沈尹默寄给他在南浔的哥哥沈士远和在东京的弟弟沈兼士的,应标为“……寄士远南浔、兼士东京”,而本书编者,却把人名和地名用顿号断开,平列起来,好象南浔和东京也是沈尹默的兄弟辈似的,真令人奇怪。至于“寒雨催秋”、“即时感怀”之下,是否应加标点,就不必说了。在近作词部分,《水龙吟》(吹开头上乌云)、《水调歌头》(八十逢重五)、《沁园春》(一柱擎天)诸词,上下片之间,本应留一、二空格,以示乐调变换,但这里都未空格,连成一片。至于错字,也有不少。如新诗《小妹》中有这样一节:“人力车上坐着一位青年的女子,他用手帕托着腮,——认得他是谁?仔岁着来,却不是你。”试问这“仔岁着来”如何讲法?原来是“仔细看来”之误。又如《刘三来言子死矣》中的“寻常觉无用,当此见风力”句,“寻常”误为“绍常”。(此指新诗部分,“参照”之下,旧诗部分不误。)近作词中,有一首《沁园春·偶读刘复村我梦见君词即用其韵赋此》,题中“即用”误为“改用”,不知“改用其韵”与读某某词有何关系?正文“迁客多忧,劳人易感,不写风诗即赋骚”,“风诗”被误成“风韵”;“不数汉唐,即今欧美,敢与神州试比高?”“即今”又被误为“而今”,等等。这一首词,书中还有影印手迹可资辨认,而错字竟如此之多,真是出人意表!

在中国新诗运动中,沈尹默是一位前驱者。当新诗遭受攻击、还未被普遍承认的那些年代,一个惯于写作旧体诗词的人,毅然出来用自己的写作实践,倡导和支持了新诗,这是需要识力和勇气的。他的新诗虽然数量不多,但艺术上有相当的成就,历来受人重视。北社的《新诗年选》、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都选有他的作品。至于旧体诗词,造诣较高,尤其是词,在最近数十年词坛上占有重要地位。可惜他的作品,无论新诗或旧体诗词,现在都不易看到,这对于诗歌爱好者和新文学史研究者都是很不便的。编辑、出版一本较为完美的沈尹默诗词集,实有必要。基于这种愿望,我们对书目文献出版社编印的这一本提出上述种种意见,不知在该书再版增订时能略供参考否?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一日

(《沈尹默诗词集》,书目文献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三月第一版,1.00元

猜你喜欢
沈尹默旧体诗编者
沈尹默义助李大钊之子
沈尹默义助李大钊之子李葆华
《吴宓诗话》对旧体诗的新变
沈尹默的独特“拜师”法
此公字很值钱
时国炎《现代意识与20世纪上半期新文学家旧体诗》
萧军1950—1970年代旧体诗中的自我修辞
Happiness Is Some Little Things
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