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谈读书

玉　斑

书籍的起源是崇高的。早期的哲人领略他周围的世界，对之沉思冥想，用他的心智加以重新安排，尔后形诸文辞。他的心灵对世界不断加工创新：进之以生活，出之以真理；进之以短暂的行动，出之以永恒的思想；进之以世务，出之以诗章。原是僵死平板的事实，忽而成了活泼泼的灵思。这灵思能静能动；它时而蜇伏，时而高飞，时而诱发灵源。创造这思想的心智愈是渊深，这思想愈是能高翔远举，愈是能悦耳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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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祸害产生了。创造的行动，思想的活动所具有的神圣转眼间沦为陈年老账。吟诗作颂的诗人被奉为圣贤，于是乎，他的颂歌也一跃而成为神圣。某作家心灵公正而明智，他的著作于是也被认定是完美无缺，对这伟人的爱戴蜕变为偶像崇拜。不久，书本成了祸殃，良师成了暴君；意在寻求益友，我们却委身于统治者。普通人慷懒而悖理的头脑，迟于领教理性的熏陶，一旦开启心智接纳一种道理，一旦读了一本书，便拘泥其中。当这书遭贬时，他们就惊呼嗔怪。为此书，他们办学授业，写书立传一一这连篇累牍不是出于“思考着的人”之手，而是出于苦思者，小有才气的人，即那些一开始就迷途的人，那些从公认的教条出发，而不从切身的见解起步的人。怯懦的青年在图书馆里长大，以为有义务接受西塞罗，洛克，培根的见解，殊不知当这些哲人写他们的杰作时，也不过是图书馆里的青年人而已。

于是，我们不见“思考着的人”，只见到书蠹。那些饱读诗书的文雅阶级，他们珍重书籍，只是为书而读书，而不是因为书本和自然有何缘分，他们把书本和世界与心灵截然分开。因此，视野所及，尽是些辑补残篇，校订故纸的迂腐学究，还有各种各样的藏书迷。

正确使用时，书本是最好的东西。滥用时，则为害甚深。书籍无他用，只用以触发人的灵思。我宁可不读书，也不愿被书本的魅力所惑，迷失游离于自己的轨迹，成了一颗卫星，而不是一个星系。活跃的心灵，是世间最有价值之物。这心灵，倘佯多姿，君临万类，活灵活现；这是人人都有权享有，人人内在都潜藏的东西，虽然在大多数人身上还塞滞着，还在沉睡。活的灵魂能彻悟真理的极境，能表达真理，或创造真理。在神思飞动时，它就是天才。它不是寥寥几个得天独厚之嬖幸者的专利，而是人人都拥有的真正财富。心灵本质上是流动向前的。书籍，学府，艺术流派及各种制度总是死抱着以往天才的几句陈词。“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嚷道，“让我们遵守古人的教诲吧！”他们把我束缚了。他们只向后顾盼，不向前展望。但天才总是朝前瞻望。人的眼睛长在头前，不是生在脑后。人希望不灭，天才创造不已。创造，再创造——这是至高存在的显现。一个人天资无论多么丰厚，倘若他不事创新，真理精纯畅流的光辉就不能照耀其身。所有的只是残渣和烟灰，却没有炽焰。崭新的风尚，创新的行动，刷新的语言，这一切不落俗套，不据经典，而是真诚而本色地从心灵辨别美与善的敏觉中涌流出。

另一方面，心灵若是不洞察自身的灵光，只从别人的心中汲取真理，而不经过一段幽思反省而发现自身的灵性，那么，这真理即使是畅流的光辉也贻害无穷。天才将真理威加于人就成了天才的敌人。各国文学史证实了这一点。二百多年来，英国戏剧诗人一味师承仿效莎士比亚，就是一例。

无疑有一种正确的读书方法。这就是严格使书本为人服务。思考着的人不应为身外器物所役；书籍不过是哲人的消闲之物。当他能亲身谒读上苍的宏旨时，宝贵的时间不应虚耗于阅览他人瞻仰上苍的见闻上。然而当黑暗的瞬间降临时，——这是势所必然的——当灵魂不察，太阳无光，星辰隐耀时，我们便求助于明灯。这明灯闪闪发光，照耀引导我们返回曙色初照的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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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想出于对某种观念的热爱，去夸大人的本能，轻率地贬低书籍的价值。我们知道，人体可在任何食物中摄取养料，甚至草根牛皮也可入食。同理，人心也能从任何知识中得以滋养。世上也曾有过仅从印刷书页中获取知识的伟人和俊杰。我只是想说，须有一副强健的头脑，才能承受这种膳食。若要读好书，先做创造者。正如一则寓言所说，“欲从西印度群岛载富而归者，须能力负财富之重。”因此，有创造性的读书，亦有创造性的写作。当心灵被创造的劳作所振奋时，任意一本书中的一页读来都会意蕴丰富，熠熠发光。每个句子都话中有话。我们觉得作者有如天地一样浩瀚广博。于是，我们发现这样一则永恒的事理：在凝重而阴郁的日日月月里，观瞻圣灵者所洞见的灵境是如此短暂而稀罕，因此，他的见闻也许只是他的巨作中极小的一部分。慧眼人读柏拉图和莎士比亚，只读那一小部分，撷取那精警的明哲，其余都扬弃，尽管那些繁冗的篇章也属于柏拉图和莎士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