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韦
按:本文作者为天津新港船厂工程师、天津市政协委员。他于五十年代由台湾到美国,从美国返归大陆。
我患癌病已近六年。开始时,曾经反复恶化。后-来由于“不明确”的因素,病却缓解了下来,一直至今。我从我的治病经过和心境变迁中认识到,我的病情之所以能够缓解,除了药物作用外,与精神上得到“调节”和心境的“松、静”有密切关系。而这些又是我从自然山水和学习文学、哲学之情中得到的。我想,各人得癌的原因可能不同,缓解的方法可能亦不会一样。但就我而言,园长年精神积郁进发为癌(积郁致癌说,国外正在探讨中),故而精神上的疏导就更为重要了。
我想,个人患病的经历,可能为他人有所借鉴,故摘选部分病中日记,以呈读者。
三周前,偶然发觉右肩的腋下有肿物,摸起来软软的,心想也许是劳累引起了淋巴结肿大,並不以为意。可肿物越长越大,现在已有鸡蛋般大了,且从“软”变“硬”,虽然无疼痛感觉,但总觉掣肘。昨天,外科医生建议我去人民医院——肿瘤专科医院作进一步检查。此肿物难道竟是癌瘤?若果是,那亦无法。我不死于返回祖国的途中,不死于高血压心脏病,不死于去年的大地震,而将死于癌症,恐怕如俗话所说的“天命所归”吧!(1877年12月27日)
今天医院已确诊,我腋下的肿物竟是恶性淋巴癌——“弥漫性淋巴母细胞型淋巴肉瘤”!
“瘤”已增大到鹅蛋般大了。圆鼓鼓的,坚硬如石,挤压着肩膀和胸壁。经过上午的病理切片检验,一个月来的“原因不明”终于明确;一直啮咬着的心头的疑虑终于澄清。我似乎有些颓唐了。
(1878年1月28B)
我住进了医院。
确诊癌症后,感觉人生已无多余时间,心中始终不能平静。
我写了遗书交给厂组织,期望组织上“尽人事”。厂书记来看望我,多方进行安慰。
我又曾分别写信告诉父母、大哥和弟妹,大家回信期望我能鼓起以前出生入死返回祖国时的意气和决心,来与病魔斗争。
然而,我可以总结人生了。我有什么可以总结的呢?要好好想一想。我,仅仅是历史长流中的一个找寻真理者而已,一个曾经用行动来找寻真理的人而已。我为抱真理而回国,至今不悔,可我在“文革”中所受的磨折,问题尚未完全解决,唉!
(1978年2月12B)
入院后,经过化疗和钴60的放射治疗,开始效果都很好,肿瘤缩小到核桃般大了。但后来的效果就不显著。4月19日,金主任查房,吩咐停止放疗,休息两周后改用手术切除。
返家才四、五天,就觉原病灶的肿瘤增长得很快,背部发沉,脸部,颈部也肿胀得厉害,似乎有“转移”之势。妻请求医院能提前手术。就这样,我昨天又回到了医院。
粉碎“四人帮”以后,看来国家的形势是大有希望的。我年近半百,患了这个绝症,我死虽憾而不倦也。(1878年4月27日)
患癌以后,以为不久就将离开人世。可庆幸的自己又是一年活过来了。
但目前病情不容乐观:化疗、放疗都已减效,手术切除肿瘤后又在复发。尽管已在改服其它中药,但也看不出有多大希望。(1978年1月19日)
变换一下环境,活跃活跃身心,能够改善人的健康状况——看来,在我身上是有些应验了。
住院期间,我知道党的三中全会精神正在开始贯彻,心情为之一振。于是,我给市委、市政协写了信。领导研究后,肯定了我自美返国的爱国行动;鉴于我在“文革”中隔离子“牛棚”受迫害,给了我一笔特别补助费,还准备进一步落实我的工作安排、政治待遇等等。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温暖,心情万分激动。
春来了,风和日丽。我这时的血小板虽只有六万,白血球三千,肝功能也不正常,自己身体虽虚弱,但尚能行动自理,故我决定于半月前南下探亲。
5月4日到了阔别已十二年的南京。路旁的法国梧桐更粗壮了,花坛也整齐美丽,古城的春意使我精神振奋。
大哥陪同我游了玄武湖。是日天气晴朗,微风拂面,景物宜人;我们漫步湖畔,谈谈说说,心情十分舒畅。
7日,去中山陵。那里树木浓郁,环境清幽,空气新鲜。病人至此调节身心是最适宜的了。
8日,大哥陪我来宜兴探望母亲和弟弟一家。十多年不见,真是悲喜交集。母亲为了庆贺团聚,准备了一些酒菜。我由于心情愉快,食欲也好多了。
9日,游善卷洞。此洞宏深广大,景色天成。上洞又名云雾大场,终年恒温;中洞为入口之处,是一宽敞的大厅;下洞可见飞瀑流泉。最奇的是另有一个水洞,长百余米,是条地下溪河,乘舟顺流曲折荡漾,别有一番风味。洞外的山间景色,亦幽雅宜人。若能全面规划,与附近的山峦、湖泊连成一片,那将使这个旅游风景区更加壮观。(1979年5月13日)
每过一天,都增添我一份生活的信心。出院以近两月,未发现腋下肿瘤增长,已超过了“记录”。尽管总感到周身淋巴结发胀,右腹、后腰、小腹等处还有隐痛,但毕竟于健康无大碍。
在宜兴,主要是静养心境。我每天来到乡间小河边或西酒湖畔,在自然环境中散步,取得身心的松静。以期进一步恢复健康。
这里的新鲜蔬菜很多,目前正是豌豆,蚕豆、苋菜、茭白、竹笋等的上市季节,这些在北方是不易吃到的。医书讲,新鲜蔬菜含大量维生素C,多服亦有助于治癌,我也就每天多多吃些蔬菜。
(1979年5月21日)
我于5月28日离宜兴来到故乡无锡。
父亲已白发苍苍,两耳重听。在改正右派问题以后,正在参与《汉语大词典》的编辑工作。他老来尚能为国家作点贡献,他的心情是高兴的,我当然也觉高兴。
父子俩乘船同游太湖。进入蠡湖后,但见山青水绿,风景如画;亭台楼阁,掩映树丛,一派风采。到鼋头渚,也是渚石依旧,渚碑犹存。坐在亭内观看湖景,太湖的雄伟壮丽,使我的心情开阔起来,感觉到宇宙的伟大和个人的渺小。个人仅仅是浩瀚苍海中的一滴水,只有民族,民族精神才是永存的。不禁信手写下数句抒怀:
鼋头渚上,饱览太湖,风帆点点,水波浩荡,无碾风光。
忆少年,英气勃勃,游学国外,赤心实现报国志,归来万里无恙。
叹光阴,年华似水,而今身患重症,一腔热血犹沸扬。
且庆幸:大害已除,法制重建,“四化”开展,满眼生机心舒畅。
更期待,康复有望,假我以年,点缀宏图,再献力量。(1979年6月6日)
到上海已经一个月了,住在岳母家里。每天服中药,並隔日针灸一次。肿瘤没有复发,精神很好。
每晨五时半起床,早点后去公园散步。我的锻炼方法很简单,就是自由活动。太极拳,散手、头部按摩等等,随兴而作,朝夕坚持。我还喜欢在松树下闭目静站一会,使气沉丹田,这样也会使精神爽快一些。我反正是多多活动,求得身心的放松。
近年来我喜欢读点历史、文学。每当读了好的作品,感情自然而然地共鸣起来。我觉得,文学中的诗词,对于松静人的感情特别有效,因而可能有助于调整人体的免疫力量。想起陶铸的“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的诗句,总使我心境坦然起来;它至今还写在我的日记扉页上、还缕刻在我的心间呢。
(1979年7月9日)
南下之行几个月,肿瘤未复发,到医院复查的结果也很好。我能比往日更健康地返回天津,确是非始料所及。抱着看看家乡亲人最后一面的心境出发,却带着充满生活信念的心情归来,这也许是“变换环境、触动心境”的好处吧。
去年春节我尚在医院,对前途毫无信心。今年春节我的身心健康得多。一个死里逃生的人,因何得救?感怀如下:
宜、锡疗养起硕果,亲人照拂慰藉多。
家乡水土哺养我。总而言之,
新鲜蔬菜增健康,祖国!祖国!救了我!
(1980年2月19日)
上午经金院长(原先的金主任)会诊,认为我化疗后,“完全缓解”已两年,可以不再用药了。金老十分赞赏我在山水之间疗养,读书、开拓心境的作法,我当然也很高兴。(1981年4月10日)
上级领导对落实政策十分重视,我心中非常感谢。我被调回了交通部系统,回到了新港船厂。领导说,今后在养病和治疗方面,将更多地给我一些照顾……
多年的委屈,党和祖国是理解的。
(1981年6月19日)
又在海滨休养了一个阶段,每天清晨、傍晚在海滨散步,海水的洗浴,海涛的激荡,都冲洗着我的身心。
昨晚在老虎石上,一人独坐看海。见夕阳慢慢西下,一片西山红霞,随后明月升起,清光洒照在海上,波光粼粼。子海涛的呼声中,“海上生明月”的诗意,油然而生。(1981年8月12日)
身体一直很好,颈部的淋巴结肿大渐消。近来回到天津,金院长给我复查后,在病历上郑重地写上了“浅LN(-)”(即浅表淋巴结阴性之意)。他说。“癌症病人要得到我这几个字是不容易的呢!”我很高兴——死神也许已经忘记我了。我期望早日能返回工作岗位,为祖国的建设事业多多贡献力量!
(1982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