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生 刘朱婴
编者按:精神污染,一方面是那些诲淫诲盗的黄色文化的种种潜行暗流,更重要的还是思想政治上的影响。这里记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位“幸运儿”的不幸到底在哪里?我们愿意和青年朋友们一起讨论,欢迎把你的想法寄给我们。
一九八二年五月四日,北京一所高等学校里出事了。
急救车风驰电掣般地开到学生宿舍,把一位服了大量安眠药的学生送到医院。
病床旁围着他的同窗、师友。从那均匀的呼吸和正常的脉搏中,人们知道这位大学生的生命还是可以挽救的;从他那愁苦的面容和紧锁的眉头中,人们也料定一场噩梦还在他的心中延续。
一个上午,一个下午过去了;又一个上午,一个下午过去了。大学生终于睁开眼。人们刚要上前问候,他却执意地扭过脸。正当人们交换眼色的时候,他又一头向墙上撞去。就在大家忙得七手八脚,防止发生新的意外时,他愤愤地说:“你们知道萨特吗?”“知道存在主义吗?”“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说完,他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一个人,年纪轻轻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想必有他难言的痛苦。追寻一下他的生活道路和思想轨迹,也许有助于判定这是偶然还是必然,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
在“经历”和“理想”两栏内他几乎是空白
在他的宿舍里,我们看到一张有趣的照片。这是他们刚刚入学后,在颐和园后山的雪地上拍摄的。几个年轻人滚在雪地里,有的仰面而躺,有的相依而卧。从照片上,我们一眼就找到这位大学生,捧着一把雪贴在脸颊上……到底是一群“幸运儿”啊!
近年来,人们常常把小龄大学生称为“幸运儿”。幸运总是相对而言的。和同辈人相比,十年动乱他们只赶上个尾巴;和同龄人相比,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们似乎很容易就得到了。“幸运”似乎总有点侥幸的意味,侥幸当然就可以掩盖一些不足了。
这位大学生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父母都是忠厚老实的人。哥哥姐姐早就参加工作了。对于“老小”,家长总是一方面寄予希望,另一方面又任其发展。
他的中学时代可以分为两段,一九七六年正好骑在当中。“读书无用论”代替了初中阶段的启蒙教育;“智育第一”又成了高中阶段最有权威的指挥棒。两种扭曲使他们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唯独在一些方向性的问题上留下了巨大的空白。我们曾问他:这个时期你读过什么政治理论性书籍?他说来说去只能答出几条语录;我们又曾问他:这个时期学校有哪些活动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想来想去只记得快慢分班、文理分班;我们问他:学校里团的活动如何?他说,总共也没几个团员,也没几个人想成为团员;我们问他:怎样报的大学志愿?他说,没人注意“招生简章”,大家关心的是“高考指导”。
这种单调的生活谁能忍受?他总算有些爱好,二胡和小提琴拉得不错,海滩和渔港的速写也颇为引人。爱好使他显得活泼,爱好也使他感到还有潜力。但爱好终究不能代替精神支柱。一九七九年八月,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并没有掂出它的份量,他只知道自己是“340”,只知道自己是镇上第二名进京的大学生。
考察了他的中学时代,我们的确没有找到明显的劣迹,也没有发现什么不祥的预兆。我们只感到在“经历”和“理想”两栏内,他近乎空白。“经历”这也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难得的营养;“理想”这更是一个人的灵魂和精神支柱。
当“浪头”袭来的时候
家乡常给人一种眷恋之情,但久在家乡又常有孤陋之感。这位大学生跨进京城时,展现在面前的是新鲜的纷纭复杂的景象。从七九年到八0年,在这个特定的时期里,总的趋势是“拨乱反正”,在“反正”的时候伴随着鱼龙混杂。思潮一个接着一个,这对那些缺乏分辨能力的青年来说,无疑是一阵阵冲击。
面对“西单墙”,开始他感到困惑。刚刚安定下来,又要发生新的动乱吗?上访、上告的事,他可以理解。但“民主”、“自由”、“人权”、“解冻”这些词对他却是一种新的诱惑。他觉得自己过去思考得太少了。在显赫的标题和拥挤的人群中,他觉得矮了半截,他仿佛第一次接触到“政治”。
“西单墙”刚刚平息,他又被“潘晓”卷进来了。这是一次人生意义的讨论。虽然他没有“潘晓”的境遇,虽然他没有“路越走越窄”的体会,但他对“潘晓”提出的错误的命题“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很感兴趣。“潘晓”的文章长达四千字,他一字不落地抄下来。主张“大公无私”,他认为这是言不由衷;主张“自私是人的本质”,他又觉得过分尖刻;“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这不是“最坦白、最实际”的概括吗?
“潘晓”的问题还没有结论,“竞选”又搅动了大学的校园。人们从电视上看过资本主义国家竞选的场面,人们也从《参考消息》上看过资产阶级政客竞选的言论。这一切都搬到社会主义的讲坛上,的确让人惊愕。寒风中瑟瑟作响的大字报和会场上激烈的演说,把这年轻人弄得越来越糊涂了。他开始责怪自己:怎么现在我变得听什么就觉得什么有道理了?
听什么就觉得什么有道理,这的确是个值得推敲的问题。“西单墙”是一个形形色色的影壁;“竞选”放出了一团团烟雾;“潘晓”又大大模糊了一些人的视线。这些都是客观上的影响。面对这种“冲击”摇晃得最厉害的人,大概也就是最缺乏根基的人。一棵树要想抵御狂风,关键是有“根”抓地,有“茎”作支柱。在政治风云面前,马克思主义就是牢固的“根”和“茎”。年轻人啊,你缺的不正是这些吗?
本来,他是学军工的,此刻一个军工大学生的神圣职责对他已没有召唤力。用他的话说:“兴趣转移了”。他甚至认为报考这所大学是一场莫大的误会,“自我设计”犯了方向性的错误。他不顾自己社会科学浅薄的根底,竟要向哲学转向了。他稍微梳理了一下心中不得其解的问题,向政治老师和盘托出:
——人类社会不是有五种必经的社会形态吗?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我们已经走完了,为什么不经过资本主义社会,就能直接跨入社会主义呢?
——资本主义国家有执政党、在野党,竞选给他们带来活力。中国为什么不去借鉴呢?
当一连串涉及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问题提到老师面前的时候,有的教师讲了许多道理,但缺乏说服力;有的教师摇摇头说:“谁有兴趣,让谁去研究吧。”
这真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吗?毛泽东同志当年说服“民主个人主义者”,使他们告别了司徒雷登的一系列重要文献都不灵了吗?现在,有些青年人迷茫,但这远不是根深蒂固。教师啊,你不该摇头!
精神上出现危机的时候,
要特别当心危险的理论
困惑和迷茫使他跋涉在人生的“高原”。高原缺氧,越是缺氧,跋涉者越是急促地呼吸,似乎吸进去的东西都可以救命。
一九八二年四月,一天课后,他从同学的床上发现一本蓝皮的小册子《存在主义述评》。人家侧重“述评”,他却一头钻进评述的对象。
究竟什么是“存在”呢?似乎陆地、海洋、人和动物不是他们讲的“存在”;世界、物质和现实也不是他们讲的“存在”。“存在”似乎不能用概念和定义加以规定。书中一位叫笛卡儿的先生告诉他“我思故我在”。原来“我思”才能证明“我在”啊。把“存在”禁锢在“我”的范围内,这大概就是存在主义入门吧。
怎样把目前的“存在”和“我”挂起钩来呢?专业不理想,这是自作自受;学习每况愈下,这是自找苦吃;单恋的苦果,这是自讨没趣;一大串困惑的问题,这是自寻烦恼……
按照这个“主义”的逻辑,难道给我带来的都是苦恼吗?大学生有些受不了,但他并没有把书丢弃。书中另一位叫海德格尔的人象牧师一样向他训话了:存在就是烦、畏、死、绝对毁灭的精神状态。忧虑将贯穿在人的整个生命中。他又一次把这些和自己的境况联系了。这些日子,他的确“烦”得很。无名火常常使他把杯子摔个粉碎,宿舍的门常常被他一脚踹开。那些天,“忧虑”也不时地萦绕在心头,有时他甚至深夜不归,看着漆黑的夜,犹如一座巨大的古墓……
“忧虑”和“烦恼”,他都印证了,至于“死”,他还有些踌躇。难道这个“主义”最终将导致一场悲剧吗?对人生他还是留恋的。他想再去问问萨特,可这位大人的回答,使他无话可说了。地球总有一天要毁灭,人类必定随之灭亡。死亡是存在的必然归宿。学习“哲学”,就是学会死亡。,
“我——忧虑——死亡”,这能算个什么公式?但是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在短短十几天把它系统化了。年轻人,你也可能觉得此时此刻这理论很合你的口味。但“对味”并不一定“对头”啊!一个人精神上出现危机,常常造成理智的混乱,这时如果你撞上一个危险的逻辑或理论,你就很可能被拐上斜路。
人一旦中毒,自救也是相当困难的。这位大学生自以为掌握了人生的武器,有意无意开始和别人辩论了。
首先,他对“述评”的作者不服。他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写下了自己的“评述”。有的地方批上“Right!”(正确),有的地方打上“×”。评点也是一种辩论啊。
随后,他向同宿舍的人讲起死的哲学。有的人莫名其妙,有的人和他开玩笑:“地球可能有朝一日要毁灭,但何必杞人忧天?除非八级地震,大家都压在下面,否则,傻瓜也不会去死!”他听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开了。
辅导员听了他的这番理论,认真地和他谈心。从人类的进化到社会的发展,一直讲到自己坎坷的经历。然而,他听了却淡淡地说:“感谢您的真诚,但不能原谅您的愚昧。”
他听不进别人的话,还自以为别人驳不倒他,甚至觉得自己一天天伟大起来,宣称自己发现了“绝对真理”。
在人生的“高原”上,他把自己折磨得够受了,多次预感自己“力量不够”,“疲倦不堪”。“牧师”又说话了:“谁自觉地走向死亡,谁就是自由。与其慢慢地死去,不如迅而行之。”他终于下狠心叩打死亡的大门。他把日记中自认为精辟的段落整理成一部《离魂曲》,随后把整本的日记和一封封书信投入火堆。四月二十二日,他开始接触这本小册子;五月四日,他就写下了自己的《离魂终曲》。
死对人来说是不幸的。但对这个年轻人来说,真正的不幸是什么呢?无知是一种愚昧,轻信同样是愚昧。你想想:这鼓吹死亡的理论如果真是那样可信,那这位萨特先生为什么自己却活了七十五岁?年轻人啊,不懂得怎样探求真理,这是你最大的不幸。探求真理,一要有方向,二要有武器。指南针和火药,这不是我们祖先的伟大发明吗?它所以永久地载入史册,因为辨别地理方向需要指南针,打仗要有精良的武器;寻找政治方向更要靠指南针,思想战场上更离不开锐利的武器。这指南针和武器,就是学习掌握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树立共产主义人生观。
生命之火还要靠自己点燃
当初,他由一个小镇来到京城。两年半后,他又从京城的学府回到这江南的小镇。小——大——小,其实都是祖国的大地。不过对他来说,中间踏入了虚无。
最近我们到小镇上看望了这位青年。他仍显得单薄,但精神还好。他还保持着读书的习惯,专业虽然没有全丢,但兴趣仍不在数字和公式中。谢林的唯心主义,他还想再读一读。同时,他也在翻阅马克思的《资本论》。幼年时期的伙伴并没有忘记他,他们有的已经是工人、战士,有的是教师和营业员。生活中的问题,七嘴八舌总比一个人冥思苦想好得多。眼下他的工作还没有着落。肄业和毕业毕竟不同。有些单位文化补习虽请他去讲课,但都是临时的、短期的。靠父母生活他于心不忍,在生计问题上,他知道物质是第一性的了……几次接触给我们总的印象是,他开始回到现实的土地上了。
他和我们谈到离开北京时的情景。当时虽然还有一年多就毕业,但他不想再学下去了。换个环境也许对他更好些。同学和老师都到车站来送行。除了送他一些纪念品,还特意全班合影。我们问他火车离开北京时,他当时的心情,他没有马上回答,眼睛里流露出怅惘和懊悔。他告诉我们,火车隆隆开动的时候,他在一个新的日记本上写下这样几个字:“第二次生命”。
医生已经尽到救死扶伤的义务,第二次生命之火还要靠自己点燃。前进路上的自我否定是痛苦的,但却能使我们日趋成熟和完善。英国女作家艾·丽·伏尼契写过一本著名的小说。主人公也是一位瘦弱的青年。他曾一度被教会迷住,险些落入深渊。后来,他终于认清了教会的嘴脸,面对耶稣蒙难像,他举起了铁锤。“我以前真蠢啊!”随着那喀喇喇的响声,神像的碎片散落在他的脚下。随后他投入民族解放的斗争,成为不屈的战士。五十年代的青年人都知道这部书,书中的主人公有两个名字,上卷叫“亚瑟”,下卷叫“牛虻”。
从亚瑟到牛虻,中间经过了十三年。今天,要完成这样的转化,时间不会要这样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