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祖璋
一天,一位好友拿来一部我国有关单位和美国时代公司共同出版的《生活自然文库》,十大本,纸张洁白,印刷精美,插图生动,色彩鲜艳,是从未见过的中文科普读物。住在小城市里,买书还是不便,既承特意送上门来,虽然要费几十元钱,也给买下了。
好书,得仔细阅读。十大本,只好先读感觉兴趣的《昆虫》这一本。
这书全面介绍了昆虫的分类系统,演化过程、形态构造、生理机能和生活习性,确是内容丰富,大开眼界。
本书原文是英文,英文科普读物,一般特点是文字浅显流利、生动活泼。但这部中文版,大概译者未能保持原文风格,译文不免有点生涩乏味。随意摘录两段文章,以见一斑:
大约有450种食肉〔虫〕植物发展了捕捉昆虫的陷阱——使用的是滑溜溜的平面、胶、小刺和可以关闭的叶子。有的长的象水壶,它们把昆虫在壶里淹死;有的象钢铁捕机,把捕获物牢牢关住;更有些象捕蝇纸那样使昆虫拔脚不得。
景色之中,放眼望去尽是花朵,这些花朵要结果实,生长种子,多半要靠昆虫给它传粉。如果不把花粉在植物之间带来带去,每一种花就得不到它所需要的花粉。而且一定得把花粉放在雌性花蕊上,并须赶快把这工作完成,因为有许多植物开花的时间非常短促。大地上数不尽的昆虫把这件庞大的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
“食虫植物”和“昆虫与花的关系”,原本是两个趣味丰富的题材。但这里只作了概念化的叙述,既不具体,又不生动。词语硬造(如“钢铁捕机”),描绘牵强(如“拔脚不得”,“这件庞大的工作”),完全未能反映昆虫界的奇异奥妙和离奇复杂的生活状况。跟现在一般的科普创作比较起来,未免显得有些逊色。
认真推究一下,例如“使用的是滑溜溜的平面、胶、小刺和可以关闭的叶子”这一句,看似明白,实际是不明不白。单说“可以关闭的”是“叶子”,那么“平面、胶、小刺”是属于植物体的哪一部分的呢?再从这一句与整段文章的关系来看,“可以关闭的叶子”便是下面所说的“钢铁捕机”;而“滑溜溜的平面”则是“小壶”的口喙。至于“小刺”这个名称,也不够全面,除了“钢铁捕机”的边缘生的是“刺”以外,多数捕虫叶表面生的都是能分泌“胶”的“腺毛”。总之,这一段文章是条理不清的,并未能全面地概括出食虫植物捕虫叶的形态构造来。
再看下面这些语句:
苟全性命于乱世的艺术。
有的谋杀者带着面具。
不断和死神眉来眼去地调情。
蜻蜒突气疾进,在飞行中把捕获物铲进用足造成的袋子里。
一只包藏祸心的姬蜂。
青蛙张开了血盆大口。
前面三句,大概译者是经过一翻努力,尽量要它文艺化一些的。但却流于陈腐,引起读者不舒服的感觉。不仅没有真正反映出昆虫界生存竞争的现象,却因一味追求噱头而流露出一些不健康的趣味。科普读物,除了丰富知识、开阔眼界以外,更应该能够陶冶性情,提高人的精神境界,而这些说法可能适得其反。
蜻蜒用脚捕捉飞虫,不可能出现“铲进”的现象。几只脚拱集在一起,也并不能成为一只袋子。蜻蜓是抓住飞虫送进口内,而不是放进“袋子”里。
姬蜂是益虫,从人的立场来看,说它“包藏祸心”,岂不“以怨报德”,过分冤枉它了吗?
青蛙虽然会张开大口,但决不会是“血盆”。可实地观察一下,青蛙口内是什么颜色?文学可以夸张,科学却应该实事求是(图中的蛙,其实并不是青蛙)。
以上所讲,只是个别的修辞问题,再从较长段落的文字来分析一下:
在《爱丽斯漫游奇境记》里,爱丽斯向毛虫诉苦,对于她自己体形的变来变去感到迷惑。
这里,“她自己”三字,是指爱丽斯自己,还是指毛虫,正好可以使人“感到迷惑”。爱丽斯自己的“体形”,应并不“变来变去”,那又何必向毛虫“诉苦”?这样的句子,简直不是“中文”,但也算不得“欧化”。需要语文学者来研究一下,怎样去理解它才正确。
水和空气接触的地方有一层非常薄的薄膜,这层薄膜不仅有弹性而且非常结实,称为表面张力。
由于水的表面张力,水面上仿佛有了一层薄皮。
这两句同样是说明液体的表面张力的,但是一妥一不妥,行文未免太欠斟酌了。
从漫长的梦中醒来后,斑蝶伸展翅膀,准备北飞。它们在途中交配,只有雌蝶能飞毕全程,到达它们夏天居住的那遥远地方……斑蝶一生只能作一次迁徒。
说斑蝶“一生只能作一次迁徙”,那末这些从“梦中醒来”的个体,是怎样产生出来的呢?
为什么夏天产的卵几乎立刻孵化,而在秋天产的卵就须进入滞育
阶段度过冬天?对于蚕,这显然是个满意的安排。
事实上,对于蚕,并不完全需要这个“满意的安排”。蚕有一化的,也有多化的。一化的蚕只在夏季产一次卵,却都滞育。只有多化的蚕,夏季产的卵不滞育,要秋季最末一次产的卵才滞育。而大量饲养,在经济上占重要位置的正是一化蚕。如果能说一说一化蚕夏季产的卵为什么会滞育,那才是真正作了科学的解释。
实际上发生的是两次变形:一次由卵里包含的祖先的类型,变成那个奇形怪状的毛虫,第二次终于由毛虫回返祖先的形相——蝴蝶。
所谓“卵里包含的祖先的类型”,颇难令人索解。倒有点象十七八世纪胚胎学上流行的那种“先成论”,认为卵或精子已经具备完整的小动物的雏形,胚胎发育仅仅是这个雏形的扩大而已。但这是一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科普读物,应不再需要重复这种早经否定的陈旧说法。
所谓“由毛虫回返祖先的形相——蝴蝶”,那是恰恰说反了。个体发育是系统发育的重演,个体发育每一个阶段,都是祖先时代每一个阶段的缩影。蝴蝶是毛虫的父母,但不是“毛虫的祖先形相”。刚巧相反,毛虫倒是“蝴蝶的祖先形相”。当然,毛虫是独立生活的,由于生活的需要,为了适应环境,形相已有不少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还是保留了祖先的概形。这正象人类的祖先是猿人,猿人的祖先是猿猴;再推溯上去,是鱼,是脊索动物,最终是单细胞的原生动物。而在人的胚胎中,这些“祖先的形相”,是会相继出现的。蝴蝶也是从简单到复杂,逐步演化,最后才成为现在这种“形相”。
象蠹鱼那样的原始无翼昆虫,从生到死不断生长〔,〕不断脱皮;可是长翅膀的昆虫,最后一次脱皮,长了翅膀以后,就再也不能脱皮,不能换翼……
这一段说得太肯定了。绝大多数长翅膀的昆虫,确是有了翅膀,就不再脱皮。但也有例外,那就是蜉蝣目昆虫,它们羽化为有翅的形态(特称亚成虫)以后,当天或一二天,会再脱一次皮,才成为真正的成虫。这应是多数人都知道的一种常识吧。
从以上看来,就这本书的科学性而言,是有不足之处的。
插图丰富,而且鲜明艳丽,栩栩如生,是本书唯一优点,国内各种科普读物尚无法跟它比拟。但单看图象和印刷质量而不问内容,那便有点买椟还珠的味道了。
科普创作除了要注意思想性、科学性和文艺性以外,应该还有一个民族性,即民族传统的问题。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有各自的历史和传统的文化。虽然说科学无国界,但一篇或一本科普读物,如果能够结合本国实际,发扬本民族悠久灿烂的文化,从读者的经验出发,读者是会感觉更加亲切,更加容易发生兴趣的。
我国昆虫学的现代研究,在生物学范围内,算不得很突出。但在五十年代,我国已经基本消灭蝗虫的灾害;关于粘虫的迁移现象,也已经探究明白。养蚕业发源于我国,已有数千年的历史;蜾赢记载于《诗经》,六世纪初,陶宏景已经观察到它衔取青虫、蜘蛛等物,是为它的幼虫准备食料。我国的昆虫学资料,异常丰富,而这是一本美国人的著作,所有这些,当然都不会得到甚么反映了。
不够民族化还表现在昆虫的名称上。如蚊虫幼虫、蜻蜒若虫这样的科学术语,改称孑孓、水虿,应更为通俗而具体。而卷心菜虫、陶工蜂、蝎蝽、划蝽等名称,都不免生硬别扭,其实,在我国,对于它们是早有习用名称的(严格说起来,种名可能是不同的)。
不够民族化,也表现在图象上。本书插图的印制虽然十分精美,但是除了蜜蜂、蚂蚁等以外,其他,即使名称是熟悉的,如蟋蟀、瓢虫、天牛等,都不是我们常见种类的形态;比较奇异的著名种类如竹节虫、木叶蝶等,又都没有收录在书内(一般通俗读物中经常提到的世界著名的拟态蝶类,也漏而未收,这是本书的另一缺点)。
出版一部现成的书,当然比自行拟题组稿,编辑加工,设计排印,来得省事省力。但省力更应保证质量。如果求省力而影响质量,那就对不起读者了。
目前,在科普创作和翻译上,也有猎奇好异,华而不实,甚至追求低级趣味的倾向。就象在其他出版领域出现的这一类问题一样,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我这里绝不是说不要出版翻译外国科普读物。有定论的名作,从凡尔纳到伊林,以至《科学大纲》之类,数十年前就已经介绍到我国来了,而且对广大读者和作者,都起到过很好的影响。只要有益于读者,不论创作和翻译,都值得重视。科普读物是需要百花齐放,需要更繁荣、更昌盛的。
可能思想不够解放,对新事物不够敏感,读了这本书,竟发表这样一套不中肯的议论,愿读者严格批评指教。
(《生活自然文库·昆虫》,纽约时代公司出版中文本)